晨雾笼罩着云陵山，伍回风踩着湿滑的山路向上攀登。
伍回风踏着泥泞往山上走，气息有些乱。他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看向身旁那个漂浮着的白衣身影：“你确定是这条路？”
曲慢行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远处山脊，声音轻得像雾一样：“我死后再没回来过。但有些路，死了也不会忘。”
伍回风无意间看见他伸手抚过喉咙，那儿隐约有一道细细的痕，好像被利刃割过。
又往前走了将近半个时辰，雾突然散了开来，一片废墟赫然出现在眼前。
焦黑的梁木倒在残垣之间，杂草丛生。正中央，一座半塌的山门残破地立着，两根木柱摇摇欲坠，上面勉强还能看清“曲氏”二字。
伍回风心头一紧——这场景，他在梦里见过无数次。
“就是这里。”曲慢行声音低冷，“我死的地方。”
他伸手指向门柱上那些几乎褪尽的抓痕，轻声说：“是血。多少年了，还没散干净。”
伍回风胃里一阵发紧。
那些痕迹很高，像是有人被掐着脖子，死命挣扎时留下的。他下意识瞥了一眼曲慢行的脖子——光滑、苍白，看不出伤口。
……鬼魂会保留死时的伤口吗？
“看路。”曲慢行随手拂去蛛网，他的动作太自然，几乎让伍回风忘了对方不是活人。
晨光透过雾气落在他身上，留下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他刚想转向东侧，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林子里传来枝叶碎裂的声音，还有一段古怪的哼唱：
“……曲家郎，白衣裳，喉头血溅三尺长～”
一个身影从枯叶堆里慢慢钻出来。
那是个只剩半边脑袋的老鬼，左眼窟窿里爬着蛆虫，右眼却意外地清明。他盯着两人看了几眼，忽然咧嘴笑了：“生魂？死魄？罕见，真罕见。”
伍回风本能地握住腰间匕首，却被曲慢行拦下。他走上前，袖中滑落一枚玉坠。
“这个，你认得吗？”他轻声问。
老鬼的眼瞳瞬间收缩，浑身一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踉跄后退。
“曲……曲家的索命鬼来了！”他吼了一声，转身就想逃，却被曲慢行一把扣住手腕。
手碰到的瞬间，老鬼全身一震，像被雷劈中，眼神变得呆滞，口中开始喃喃自语：
“那晚……月亮是红的……拿剑的人从山门杀进来，眼睛比月亮还红……”
他突然指向伍回风：“就像你现在这样——”
伍回风浑身一冷。
不知何时起，他的视野边缘泛起了血红的雾。他急忙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心中默念清心诀。
等他再睁眼，曲慢行已经逼近那老鬼：“后来呢？”
“家主的桃木剑断了……夫人画的符被吃了……小公子……他都跑到山门口了……”
曲慢行的身体微微一晃。
伍回风忽然注意到，他衣领下有一道极细的、发光的伤痕，从脖颈一路蔓延而下。
“谁杀的？”曲慢行轻声问。
老鬼却忽然大笑，声音刺耳：“他自己选的！那剑刺过去时，他居然往上撞！”
笑声嘎然而止，老鬼直直看向伍回风，低声说：
“他说——‘快醒醒’。”
轰的一下，伍回风脑子炸开。
模糊的画面涌现出来——染血的剑，少年跪在血泊中，睁着眼，一遍一遍地重复着什么。
“回风……求你醒醒……”
“伍回风！”一双冰凉的手捧住他滚烫的脸，曲慢行的气息近在咫尺。
老鬼突然插了一句：“可他哭了呢。红眼睛杀人时，这里在哭。”
他那只腐烂的手指戳向伍回风心口。
山风忽然变得很冷。
曲慢行松开手，声音比风还轻：“够了。”
他将那枚玉坠丢给老鬼，玉坠刚一落地便化作一团青火。
老鬼露出一丝解脱的笑容：“小公子……你坟前的山茶花，开得真好啊……”
风停了，林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
伍回风望着曲慢行颈侧那道发光的魂痕，低声说：“我会找到真相的。就算要掀开每一座坟。”
曲慢行一动不动。
晨光落在他脸侧，把他眼睫拉出细长的影。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但下一秒，祠堂方向传来一阵瓦片碎裂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奔去。
穿过破碎的月洞门时，伍回风下意识拽了曲慢行一把，哪怕他知道，鬼魂不会被砸中。
他的手穿过对方手臂，却有股冷意顺着指尖盘绕上来，像是在回应他。
他们绕过残垣，来到祠堂正殿。阳光从残破的窗棂照进来，正好落在一块断裂的灵位上。
原本刻着“曲氏先祖”的木牌被剜去大半，只剩“曲”字泛着隐隐血光。
“有人来过。”曲慢行看着它，神色阴沉，“而且不是最近。”
伍回风四处察看，忽然注意到一块地砖松动了。他蹲下身将砖撬开，露出一个被符纸封住的木匣。
曲慢行看见那符纸的瞬间，像是被火灼一样退了好几步，低声喊：“别碰！”
但伍回风已经伸手按住了木匣。
封符上忽然闪过一道红光，一股炙热的力量猛地钻入他掌心。
伍回风踉跄倒退，身后撞到墙壁。他瞳孔泛红，周身缭绕起黑红相间的雾气，连脚下的土地都被压得塌陷数分。
曲慢行脸色骤变，猛然冲上前，双手并拢贴上伍回风胸口。
他唇间轻念古语，魂体泛起莹白荧光，试图压制那股暴动的魂力。
“伍回风，看我——别让它吞了你！”他的声音近乎恳求。
伍回风睫毛颤动，喉咙中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
意识边缘，血色的梦境再次翻涌而来——
他看见自己站在山门前，满地尸横，脚边是断裂的桃木剑。少年模样的曲慢行跪在血泊中，睁着双眼，嘴唇微动，仿佛正说着什么。
“回风，求你醒醒……”
他脑中“轰”地一声炸开，重重摔回现实。
雾气骤散，黑红魂力像潮水退去。
曲慢行却摇摇欲坠。他撑着膝盖站着，嘴角淌下一缕泛银的魂丝，喉咙一哽，险些将魂体撑裂。
“你……”伍回风看着他，“你替我承了魂冲？”
曲慢行没应，只低声笑了下，声音哑得几乎听不出语调：“你太难镇了……我得慢慢来。”
他低声笑着，却没能笑完。
下颌一阵抽痛，一道裂痕从下颌延伸到耳后，仿佛魂体也无法修复的破口，带着些许灰白色的涟漪。
伍回风的手一触到他，就像碰到了什么极冷的东西，猛地一震。
“你……”他怔怔开口，“魂体……怎么裂了？”
曲慢行别过脸，想遮住那条伤痕，没说话。
光线从祠堂破窗里斜照进来，那道裂纹泛着淡淡银光，像是某种伤痕，也像是某种……契印。
伍回风喉咙发紧，“这能恢复吗？”
“不能。”曲慢行淡淡地说，“但不疼。”
他嘴角有一丝淡笑，可喉头微颤，明显撑得很勉强。
伍回风眼神沉了片刻，忽而低声道：“你为什么要替我挡？”
曲慢行沉默了许久，只吐出一句：“我不知道。”
“我只是不想你死。”
伍回风呼吸一滞。
片刻后，他艰难开口：“你……之前认识我吗？”
曲慢行盯着他看，像是想从他眉眼间找到什么：“也许吧。我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你是谁，也不记得我为什么还留在这世上，可每次靠近你，我就觉得——”
他抬起手，轻轻点在自己心口的位置，轻声道：“这里，很安静。”
伍回风一震。
他喉咙像被什么堵住，呼吸微微发紧。
“安静？”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曲慢行点点头，语气里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迟疑：“不是那种被封印、被困住的‘静’，是……像听到有人在心里说话，课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却知道不会被丢下。”
他语毕，垂下眼，长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所以我才觉得……或许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
伍回风盯着他看了很久。
眼前这道白衣身影明明已经死去数十年，明明是个连自己姓名都不全记得的残魂，可那句“我不想你死”，像是一把锈剑，毫无征兆地穿透了他一贯冰冷的壳。
空气安静到极致，只有风拂过祠堂残壁，带起一串细碎的尘。
伍回风的喉结滚动了下，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伸出手，拂开了曲慢行衣领下微微泛光的魂裂痕。
指腹触及的瞬间，那片魂纹像被唤醒一般轻颤了一下。
他低声道：“以后别替我挡了。”
“你已经死过一次，我不想让你再死第二次。”
曲慢行闻言，怔了怔。
片刻后，他弯了弯眼，笑意无声，声音却透着难得的柔和：“你这么说，我该觉得很荣幸吗？”
伍回风没答，只是垂眼盯着那条魂裂，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彻底的认真和疼惜。
“我以前活得太久，像条孤魂。”
“但现在我开始觉得……你像是在等我。”
曲慢行愣住。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死前很久以前，有个人曾在他耳边说过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可记忆终究像残水，从指缝中流走，再怎么也抓不住。
他只觉得心口那处安静的地方，此刻突然微微发热。
就像真的……有人在那里住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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