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庙的门在黄八喜指尖前砰然关上，震落几缕檐角积灰。
“啧。”黄八喜收回手，没什么表情地甩了甩沾上的灰，绕着这半人高的砖瓦小庙慢吞吞踱了一圈，便再也不肯挪动半步，直接挨着冰冷的石阶坐了下来。
“看见没？这里被人下了结界，手法精妙，像是修士所为。”
腰间悬挂的黑骨里，黄伏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不能硬闯，否则反噬之力，够你这小身板喝一壶的。”
黄八喜眼皮都懒得抬，只把脑袋往膝盖里埋了埋。
“唉！”黄伏重重叹了口气。
这五天叹的气比他过去两百年加起来都多，“为师早跟你说了，此间灵气驳杂污浊，对你毫无益处，反而会拖垮你！你急需纯净灵气滋养本源，留在这里纯属浪费时间！听我的，立刻北上！找到你那七个师兄师姐，他们自有办法！”
他苦口婆心，简直要呕心沥血：
“为师藏在这骨头里的这点灵力，顶多再撑七天！本想着五天足够护送你走上一半路程，到了地界，你用我给你的那枚灵丹雇个护卫护送上山，万事大吉，为师也能安心闭眼了！可你倒好！为了河里闻到的那点子虚无缥缈的灵物气息，硬生生在水里漂了五天！漂到这荒村野庙！现在东西就在眼前，你也拿不到！这不是白费功夫吗？走！赶紧走！”
黄伏越想越心塞。
当初在笼重山捡到这只小龟，纯粹是觉得好玩，养个玩意儿解闷。
谁知几十年相处下来，竟真养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担忧。
他虽修为尽失，眼力还在，深知这小龟天赋异禀，乃天生地养的灵物。
可惜生在灵气稀薄的边缘之地，明珠蒙尘！每每想到此处，黄伏就痛心疾首，深觉暴殄天物！
若非他身上被那该死的“死咒”禁锢，离不开笼重山，他早就亲自把这懒货押回宗门了！好不容易连哄带骗把人弄出山，他要求不高，只要她肯往北爬——哪怕是用龟爬的速度呢！
他相信自己的七个徒弟，个个惊才绝艳，实力超群且心胸开阔，定不会因她是妖修而轻视。
可现在……看着石阶上蜷成一团、气息都透着懒散的黄八喜，黄伏绝望了。
就这德行，怕是等她体内那点先天灵气耗光，变成一只彻头彻尾的懒龟，也摸不到修真界的边！
他无比怀念起自己那七个省心的徒弟。多好啊，个个勤奋自律，天资卓绝，修炼起来不用催，甚至还会自己加练！
放眼修真界，谁不羡慕他黄伏座下七子？哪像眼前这个……你指东，她倒是不往西，但她能直接原地躺倒装死啊！动一下仿佛要她命！
心累！要是大徒弟在就好了……他就能当个甩手师尊，逍遥快活去了……
就在师徒二人于石阶前进行着无声的“极限拉扯”时，远处的树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一道人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痕，悄然出现在庙前空地。
黄八喜正嗅着庙门缝隙里透出的、那丝若有似无的木头香气，昏昏欲睡。
“有人来了！很强！小心！”黄伏的示警声骤然在黄八喜脑中炸响！
黄八喜猛地抬头，困意瞬间被驱散几分。
一片阴影当头罩下，她侧过脸，正正对上一双黑黝黝的、毫无情绪的瞳孔，近在咫尺！
那人缓缓伸出手，五指锋利，带着某种不容抗拒的意味！
黄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完了！大意了！灵物怎会无人看守？
难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徒弟枉死不成。
然而，令黄伏万万没想到的是，那素来又懒又慢的黄八喜，此刻的动作竟快如鬼魅！
她那只细白的手并非格挡，也非攻击，而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绕过男人伸向黑骨的手，径直探向他身后——
精准无比地，一把抓住了什么！
入手是意料之外的毛茸茸！温热、蓬松、带着生命的弹性。
黄八喜似有不解，下意识地捏了捏。
被她抓住的东西瞬间绷紧！
那男人浑身僵硬，如同被施了定身咒，脖颈皮肤瞬间爬满了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瞳孔骤缩，死死盯着黄八喜，戒备之色如同实质的冰刃。
“松开它！”
黄八喜下意识松手。
一股难以抗拒的困倦如潮水般汹涌袭来。
黄八喜只觉眼皮重逾千斤，身体摇摇晃晃，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终于又能睡着了，她回笼重山……睡觉……
她勉强挪动了两步，便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向前扑倒在地，激起一小片尘土。
黄八喜猛地睁开眼，困意瞬间被强烈的渴望驱散！
她的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晶莹的口水。
而映入眼帘的却是陌生的山林。
她发现自己被捆成了粽子，手腕脚踝都勒着坚韧的藤蔓。
她甚至没花一个呼吸的时间，只是手臂微微用力一挣……
“啪！啪！”
藤蔓应声寸断！
她翻身坐起，环顾四周。这里显然不是小庙前了。
疑惑只在她眼中停留了一瞬，便被更强烈的目标取代：尾巴呢？！
“祖宗！你可算醒了！”黄伏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急迫，“你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知不知道？！要不是那妖物看着没动杀心，你现在早被人扒了龟壳炖汤了！”
黄八喜低头看了看自己重新化作人形的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背，似乎在确认龟壳还在：“妖？”
“废话！？！”黄伏心有余悸，“那小庙里的灵物，十有**就是这他守着的！你就别惦记了！能在此间化成人形的妖，必是得了大机缘！若是为师全盛时期，一根手指头就能帮你摁死他抢过来！但现在……你空有天赋却没正经修炼过，拿什么跟人家斗？听我的，赶紧走！回宗门去！”
黄八喜充耳不闻。她摊开手掌，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独一无二的触感——粗粝与柔软交织，温热而富有弹性。
她望向窗外绵延的、在晨光中显出青黛色的山林，不确定是否还在那小庙附近。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眼神异常明亮，“我要回去。”
找尾巴！
“噗通！”
不远处的树影下，一只青皮大树蛙主动蹦了出来，稳稳落在黄八喜面前。
它体型硕大，鼓胀的腮帮子一颤一颤。
一双凸出的、金黄色的眼珠，竟直勾勾地盯着黄八喜的腰间——那里挂着一个深棕色的水牛皮小袋，针脚粗糙但异常结实，是她为了冬眠准备的干粮袋，在河里漂了五天都没浸湿。
黄八喜的目光顺着树蛙的视线，扫过它身旁：几只肥硕的大蚂蚁正拖着不知什么虫的残骸，一只蜗牛拖着半边破碎的壳在泥土里奄奄一息地蠕动，旁边的树干上还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飞蚁。
她歪着头，默不作声地摘下一片宽大的树叶，动作麻利地将蚂蚁、蜗牛、飞蚁等一股脑儿拨拉到叶子上，包成一个小包，递到树蛙面前。
黄伏都震惊了，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动作迅速的黄八喜。
树蛙警惕地后退一步，青绿色的皮肤瞬间分泌出粘滑的液体，四肢紧绷，做好了随时弹跳逃跑的准备。
“那有座小庙的什么村，怎么走？”
黄八喜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在问路边的石头。
至于村子的名字。
她忘了。
黄伏：“？？？？？？”
他藏在骨头里，感觉自己的“魂”都要裂开了！
他说了那么多掏心掏肺的话，都没换来小徒弟主动问话！
现在她居然在跟一只……一只癞蛤蟆说话？！还试图贿赂它？！
“告诉我怎么走，”黄八喜晃了晃手里的叶子包，又指了指自己腰间的牛皮袋，“这些都给你。”
黄伏：“？？？？？………………” 他已经无力吐槽了。
就算你是天生灵物能通兽语，难道这只癞蛤蟆还能是彭家村的包打听不成？
就它这小短腿，蹦一辈子能蹦出几里地？
黄伏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头疼袭来，看着黄八喜那异常认真执着的眼神，他只能默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第一次出门闯荡，总得交点学费……他真的好想念他那靠谱的大徒弟啊！
黄八喜的注意力却落在树蛙的后腿上。那里，一根细细的、几乎与蛙皮同色的绳子，正松松地系着，绳子上缠着一枚小小的、颜色深红的豆子。
“我还小，没出过远门，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村在哪。”
树蛙鼓了鼓腮帮子，发出的声音竟如同一个五六十岁的粗哑壮汉，但语气却带着点孩童般的稚嫩，“不过我大哥知道！它去过！”
黄伏：“……还真是会说话！” 他再次受到打击，没了灵力，连只小妖都分辨不出来了？
黄八喜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带我去找你大哥。”
树蛙金黄色的眼珠转了转，贪婪地再次看向那个牛皮袋：“那我要你身上那个袋子！里面的吃的都归我！”
“好。”黄八喜答应得干脆利落，伸手就把牛皮袋解了下来。
树蛙：“……” 这么干脆？它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强调道：“我说的是里面所有的吃的！”
“呱——！” 一声短促的惨叫。
牛皮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刚想跳起来的树蛙身上，把它压了个四仰八叉，肚皮朝上，扁成了一张“蛙饼”。
黄伏惊呼：“你把它压死了？！”
黄八喜面无表情，只是静静看着。
事实上前面做的那些事情和说的话，已经要用完她的耐心和力气了。
“呱……咳咳……”
地上的“蛙饼”猛地一弹，瞬间膨胀了好几倍，虽然体型仍比那牛皮袋小上一圈，却异常轻松地将袋子顶在了背上，稳稳当当。
“跟我来！”名为蛙四的树蛙声音里充满了狂喜，仿佛背着的不是负担，而是天大的宝贝。
它也不觉得重，后腿一蹬，便驮着袋子蹦蹦跳跳地往密林深处去了。
黄八喜这才慢悠悠地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她的目光游离在四周的林木之间，似乎在重新评估这片陌生的山林。
这里的气息，自然远远比不上她的笼重山。笼重山在她感知中，如同一条巨大而完整的深蓝鲋鱼，鳞片闪烁着纯净的银光，坚韧的长须如同活物般随风轻摆，滋养着整片山域。
按照黄伏的说法，那就是笼重山底下有一条灵气充裕的灵脉，但也很古怪，因为灵脉滋养了周遭的生灵却没有让任何生灵成妖。
黄八喜就是个例外。
而这里……
黄八喜觉得，这里更像是一条搁浅在泥滩、鳞片脱落大半的干瘪鲫鱼，残存的、稀薄而混乱的“鱼的气息”仅能勉强覆盖山林的一小部分，奄奄一息。
饶是如此，这稀薄的、带着泥土与腐朽枝叶味道的气息，也比河岸边让她舒服多了。
脚下是松软的松针和厚厚的腐殖土，踩上去悄无声息。
树冠投下斑驳的光影，照亮了林下新冒出来的一丛丛色彩鲜艳的蘑菇。
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菇！
黄八喜立刻想起了在笼重山某次误食毒蘑菇后惨痛上吐下泻的经历，强行把目光从那诱人的色彩上撕开，紧紧盯着前面蹦跶的蛙四。
蛙四驮着对它而言堪称巨大的袋子，蹦得气喘吁吁：“到了！前面……就是我大哥的地盘！”
拐过一片布满树根的巨大坑洼，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晨光透过稀疏的树冠洒下，照亮了一片林间空地。
空地上，竟密密麻麻挤满了……毛绒绒！
灰白的野兔蜷缩在树根下打盹。
棕黄色、獠牙微露的獐子警惕地竖起耳朵，四肢紧贴着腹部。
几头野驴甩着尾巴，悠闲地啃着地皮。
甚至还有几只山羊，站在稍高的岩石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新来的不速之客。
黄八喜的目光下意识地被空地边缘两只叠在一起的灰兔吸引。
没等她看清它们在做什么，那两只兔子便倏地分开了，各自窜入草丛。
就在这时，一道迅疾的灰影猛地从空地旁的灌木丛中滚了出来！
它动作带着明显的踉跄，撞开几丛低矮的植物才勉强站稳。
那是一只鬃狼。
它本该四肢修长，姿态优雅，蓬松的大尾巴是标志。
然而此刻，它红褐色的皮毛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煤灰，黯淡无光。
耳朵虽然大而尖，却无力地耷拉着。
最触目惊心的是它的尾巴，乱糟糟地缠结在一起，沾满了泥土和枯叶。
一只前腿不自然地蜷曲着，微微抽搐，使得它本就有些顺拐的走路姿势，变得更加怪异而艰难。
它抬起头，一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睛，带着疲惫和警惕，直直地望向空地入口处的黄八喜和蛙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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