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正春抱着人一路回到寒阳王府,步履沉缓,目光凝重。
方才在回府的马车上,盛见素失控地恸哭,缩在他怀里时竟异常袖珍,只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停不住抽泣,连带着身子都在颤。
现在却安静得可怕。
白正春一路沉默不语,双眉紧锁,直到回到府中才开口。
“师父拥立定王犯下谋逆大罪,按律当斩,罪无可赦。”
他没看盛见素,但知道她在听。
“按照律法,擒获重犯,要由地方交由中央复审,这一套流程下来至少需两个月。”
“但绝不该是此时,更不该在越州受斩。”
说出这句话时,他也想不通陛下突然这么雷厉风行的用意。
常伴虎身侧,他一直钓悬着心的那根丝线似乎无声震了一下。
白正春抱着盛见素来到一间离他的永吉殿不远的新院子,并非她刚进府住的那个院子,显然是另有安排。
把人轻放在床塌上时,白正春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第一次看到盛见素双眼通红,发丝凌乱的样子,像一块被揉碎成块成浆的胭脂。
她失神的双眼对白正春所有举动都没反应,哪怕是白正春替她将粘在脸上的碎发捋到耳后。
白正春收回手,手背在身后,指尖还有被泪珠濡湿的感觉,他轻轻捻了捻指尖。
“你院里那具尸体我已处理,这间院子足够安全,你可安心休息。那人确实是我寒阳王府的,但不是我派出去的,我不会害你。”
可惜无论白正春说什么,盛见素都毫无声息。
“如果你有什么要做的,要说的,随时找我。你暂时不要出府,陛下身边的高手还留在城内,我会将师父的残颅收回来,等你缓过来了,带你去见。”
白正春静静地看着她,或许盛见素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但他还要应付陛下派下来的官员,无暇在此一直看守她。
“我让蕊姐和觉春来陪你了,你应该还记得她们,无论如何,都不要轻举妄动。”
说着,白正春放下床上垂帘,遮挡住午后刺目的阳光,将盛见素拢在一片温和的光线下,却也似一道微弱屏障,隔开了两人的距离。
他走后不久,这间房又被推开,一女一男的声音先后传来,凭空闯进盛见素的耳朵里。
那道女声温婉柔和:“盛姑娘,许久未见了。”
这是寒阳王府长女白寒蕊,另一道男声就是白正春的胞兄弟白觉春,正嘟囔着。
“蕊姐,二哥只让咱们过来,没说一定要陪着她,让她自己躺着不就得了?”
这道男声不遮敌意,丝毫不顾盛见素这个本人还在,就大声议论起来。
“觉春,切勿放肆。”女声紧跟着小声斥责一句。
“盛姑娘,觉春年幼口无遮拦,你莫听进心里。正春他担心着你,才让我们姐弟过来陪着你,你若心里难受,千万不要憋在,什么话都与姐姐讲讲。”
那道女声当真小心恳切,说话始终没有大声过一字,话里听得出她发自内心的忧虑。
此时主人家就在跟前,于情于理盛见素都不该在床上躺着,但纵使她想起身,也四肢发软,连着筋骨像浸在醋里发麻。
无奈她只能伸出一只手,抬起脑袋看过去。
白寒蕊见她要伸手,连忙坐到床榻旁双手举起她的手,贴在胸口。
再一看到盛见素泪流满面的憔悴模样,白寒蕊也泪眼涟涟起来。
她与盛见素也算旧相识了。
几年前盛见素第一次来洛阳时两人就见过面了,白寒蕊长盛见素几岁,以姐姐身份自处,她们相识要比盛见素认识白正春还要早。
白寒蕊性子柔善,如今看到她这位妹妹这么痛苦,也控制不住眼泪。
盛见素一见她掉下眼泪,喉间沙哑道:“蕊姐,别哭。”
白觉春听白寒蕊哭了,着急拿着帕子凑上来,递帕子时还瞪了几眼盛见素。
“蕊姐,别因为她掉金珠子了。”白觉春小心翼翼地哄白寒蕊。
白寒蕊拿着帕子擦擦眼泪,一时间看着不知道她俩谁才是痛失亲人的那个。
盛见素见到她哭得厉害,强撑着要坐起来,白觉春见状冷嗤一声:“哟,刚才不是还起不来吗,原来我姐是神医呀。”
双腿发麻,但盛见素还是勉强坐起来,将额角倚靠在白寒蕊的颈侧,两人惜惜相依着。
白寒蕊像是哄稚儿似的拍着她的背,让盛见素鼻头一酸,又留下泪来,只不过这次是在白寒蕊的温声细语中默默流泪。
白觉春抱臂站在一旁,眼神不善地看着她。
在这一瞬间盛见素竟然还在心中想“白觉春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
但她没意识到,自从白寒蕊白觉春进来后,她的痛苦竟消减了一些。
白寒蕊拉着盛见素说了一下午话,甚至把白觉春赶出去,压着声音痛斥天子不仁。
一会骂世道不公,一会哭她可怜的妹妹。
最后还是到了晚膳时间,被白觉春劝回院里了。
本来白寒蕊也要拉着盛见素去她院里用膳,但盛见素推说自己提不起劲,又连连答应绝对会好好吃饭,她才离开。
房门掩上,屋内顿时落下的寂静让盛见素坐立难安。
先前被话填满的心脏再度空荡起来,盛见素虽已经能抑住情绪,但拿起汤匙的手仍在颤抖。
终于盛见素将汤匙一扔,朝屋外走去,直走向白正春所在的书房。
站在书房外等待进去述职的护卫见有人靠近,初时都警惕拔剑,在看到是盛见素后又不约而同地收起剑。
盛见素盯着那扇禁闭的门,问:“我现在能进去吗?”
不知道是谁回答她:“主子吩咐过,姑娘随时都可以。”
盛见素推开门,绕过一面松石云纹屏风,径直朝里面走去。
桌案前还在述职的声音停了一下,又在白正春手一挥下继续。
白正春正襟危坐,身后檀木书柜里堆叠的公文像一座大山要压到他的肩上,随着述职声,他一笔一笔在书册上勾勒,手上持笔如持剑,落笔劲力十足,眉间又久拧不散。
刚一进来盛见素就察觉到他身上挥散不去的郁悒。
盛见素坐在另一头的椅子上,腰背挺得很直,面色依旧憔悴。
屋内侍卫见状,迅速说完了话,告辞离开。
见没有人再要进来,盛见素望向白正春,白正春没有抬头看她,手中笔未停。
盛见素斟酌地开口:“我能见见我师父吗?我能请个裁缝把我师父的头身接上吗?”
白正春笔尖一顿。
“我派人去取时,陛下的人连人一起扣下了。”
听到这话,盛见素几乎要从凳子上惊起,惶惶不安地说:“他们要做什么?带我师傅回洛阳?”
新帝即位,本应该不见血光,又有什么必要要从偏远封地带一颗不日**的头颅回京。
白正春将笔放在砚上,抬起头,看清她眼里的惊悸。
“捉拿反臣一事只有口谕,并无敕令奏折,陛下只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所以他们不远万里也要将人头带回去。”
“而且不只九鹤道长一个人的,还有你的。”
盛见素浑身发冷,双腿泄力,手指不由地扣在桌角。
“我,我的?朝廷命官现在何处?”
“招讨使宋达,携陛下身边三大高手之一的鲁骈,正候在越州城内,另有三百卫军驻在城外。”
盛见素原以为之前包围紫金山那队步兵已经是全部,没想到陛下还出动了这么强大的力量在其他地方埋伏他们。
这足够镇压动乱的,兴师动众之势竟然只是为了捉拿她与师父。
师父他不是只为定王出谋划策吗?怎么会让陛下如此忌惮。
在这铺天盖地的巨网下,盛见素深知自己毫无反手之力。
她瘫软地坐回椅子上,声若游丝:“我知道了,你何时将我送出去?”
话音落下,一片寂静,她见白正春若有所思地望着案卷,察觉到她的视线后抬起那双如漆如墨的眼睛。
“我不会把你交给宋达,我随你一同回京面见圣上,有我在圣上应当不会立即斩你。”
盛见素哂笑一下:“你要做什么?替我说情吗?陛下会听你的吗?”
虽然她原本的目的就是让白正春帮忙说情,但如今他真答应了,盛见素却觉得荒唐。
皇权之下,即便是白正春也无能为力。
白正春皱眉:“无论如何,这一路上我会随你一起。”
盛见素还没忘了她在府内遇袭的事,现在她可真是两面逢虎,进退无路。盛见素苦笑,只觉得不如当时随师父一同去了。
不知道白正春如何与宋达交涉的,第二日她就要被押送洛阳。
但与其他囚犯不同的是,她没被铐上镣铐,甚至称得上宽待,衣着干净,与白正春宋达一起,三人同乘一辆马车。
内圈包围住马车的是寒阳王府侍卫,但人数不多,真正将马车包得密不透风的是中央卫军。
若不是盛见素坐在马车里,她真要以为这关押的是什么朝廷重犯。
她上车后没多久,宋达就躬身踏上。
盛见素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征讨使宋达,他容貌朴实,五短身材,官服穿得一丝不苟。
单看相貌单看气质,这看上去就是一位忧民忧国的好官。
车内有三人,白正春眉眼间不遮疲惫。
盛见素不施脂粉,但天生冰肌玉骨让她把一身缟素的白裙穿出飘然之姿,只不过那双眼迷茫空旷。
唯有宋达,气色红润饱满,容光焕发,掩盖不了振奋。
他甚至兴致勃勃地拉着白正春寒暄:“殿下,此行擒拿反贼,圣上绝对会喜上加喜,龙颜大悦。”
白正春心力交瘁地朝他笑了笑:“此行圣上当重重嘉赏征讨使,本王在此先行贺喜了。”
听着他二人阿谀奉承的对话,盛见素一直垂着脑袋,像是悔过似的,只是在路过驿站时才悄然抬起头望向窗外。
车马暂歇补给,宋达下车,车里唯余他二人。
盛见素一眼看过驿站和马车外包围的人手,又转回头。
不巧正撞见白正春不知何时就盯着她的眼睛。
两两相视,盛见素先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白正春却在此时逼近,低声说。
“不许跳车,也不许对宋达用针,宋达兼十六卫长官,并非无能之辈,你那点手段在他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
盛见素瞥了一眼车外那个其貌不扬的人,心中暗暗吃惊。
白正春怎么知道自己临时起意想,确实想对宋达和他用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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