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深海中缓缓上浮。
希尔德加德首先感受到的是疼痛——左眼传来的钝痛,像是有人用烧红的针在眼眶里搅动。然后是温暖,有人握着她的手,掌心传来令人安心的热度。
她试图睁开眼睛,却发现左眼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虚无的黑暗。
惊慌了一瞬,然后才想起来,她献祭了左眼。
右眼缓缓睁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担忧的脸。金发凌乱地垂着,下巴上甚至长出了淡淡的胡茬。
“拉斐尔?”
“你醒了,”拉斐尔的声音里满是如释重负,他握着她手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了,“你睡了两天了。”
“老板你可算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阿尔菲涅扑腾着翅膀飞到她床边,“我还以为你要一直睡下去呢。”
希尔德加德这才注意到,这只贪财的乌鸦翅膀上缠着绷带,黑色的羽毛有些凌乱,但眼睛还是那么有神。
“阿尔菲涅,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乌鸦的头。
“那当然,”阿尔菲涅骄傲地挺起胸脯,“我可是伟大的阿尔菲涅!那个大眼珠子想杀我还早了三百年呢。”
“多亏了你的偷袭。”
“嘎嘎,那是。”阿尔菲涅得意地扑腾翅膀,但牵动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哎哟。不过老板,你也太拼了吧?用眼睛换眼睛。”
希尔德加德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左眼,触到的是厚厚的纱布。
“医生说伤口恢复得不错。”拉斐尔轻声说道,“但是视力恐怕无法恢复了。”
希尔德加德轻轻点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说起来,”希尔德加德环顾四周,发现这是教会的医疗室,“后续怎么样了?教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拉斐尔和阿尔菲涅交换了一个眼神。
“教皇会保密你代行者的身份。”拉斐尔说道,“对外宣称是我击败了安博洛萨,而你只是协助。”
希尔德加德挑了挑眉。
“我已经以新任辉光代行者的身份作了担保。教会不会为难你的。”
希尔德加德瞪大眼睛看着他。
“别这么看着我。”拉斐尔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
“对了,”阿尔菲涅突然想起什么,“老板,你导师来过几次,但都在门外徘徊,没敢进来。”
提到安德里阿斯,希尔德加德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那就别让他进来。”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我不会原谅他。至少现在不会。”
拉斐尔和阿尔菲涅都没有劝说。
被信任的人欺骗,这种痛苦不是轻易能释怀的。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
“希尔德加德小姐,”门外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教皇陛下请您方便的时候去见他。有要事相商。”
要事?
希尔德加德和拉斐尔对视一眼。
“看来老狐狸有新花样了。”阿尔菲涅小声嘀咕。
不管是什么,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告诉教皇冕下,”希尔德加德撑着床沿坐起来,“我一个小时后到。”
教皇的书房比希尔德加德想象的要朴素。
没有奢华的装饰,只有满墙的书架和一张古朴的橡木桌。
教皇坐在桌后,苍老的手指交叉放在桌上。
希尔德加德在对面坐下,左眼的纱布让她的视野有些受限。
“你知道安博洛萨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吗?”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因为被封印了八百年?”
“不。”教皇摇头,“是因为他看到了太多。”
“洞察是辉光赐予他的权能。能看透一切谎言,识破所有秘密。一开始,安博洛萨用这份力量找出异端,揪出**。”
“然后呢?”
“然后他看得越多,就越愤怒。”教皇的声音变得低沉,“他看到神职人员的虚伪,贵族的罪恶,甚至普通信徒心中的阴暗。没有人是纯洁的,希尔德加德。当你能看透所有人的内心时,你会发现这个世界污秽不堪。”
“但最让他崩溃的,是当他将洞察之力对准天空时,他看到了真相。”
“八位神明。”希尔德加德轻声说道。
“正是。”教皇走回座位,“他看到了辉光并非唯一,看到了其他七位神明的存在。那一刻,他崩溃了。不是因为真相本身,而是因为他意识到教会一直在撒谎。”
“所以他想要揭露一切?”
“比那更激进。”教皇苦笑,“他想要彻底根除其他神明的信徒。他认为只有辉光才是真神,其他都是伪神。他开始屠城、焚烧、处决,任何被他认定为异端的人都难逃一死。”
教皇闭上眼睛,似乎在回忆那段历史,“最后,即使是最狂热的教徒都觉得他太过分了。”
“所以教会联合世俗力量封印了他。”教皇睁开眼睛,“一个知道所有真相、拥有强大力量、又彻底疯狂的人,比任何异端都危险。”
两人沉默了片刻。
“那么,”希尔德加德打破沉默,“您告诉我这些是想?”
“我想告诉你的是,”教皇身体前倾,“有些真相,不是所有人都承受得起的。八神并存的事实如果公之于众,会引发什么后果?”
“信仰崩塌,秩序混乱。”希尔德加德明白他的意思。
“正是。”教皇满意地点头,“所以教会选择维持这个谎言。大多数人来说,他们需要的是希望,是寄托,是简单明了的信仰。真相只会让他们恐慌。”
“所以您希望我保守秘密。”
“聪明。”教皇端起茶杯,“昨天广场上的目击者,教会会妥善处理。不会有人记得安博洛萨说过什么。”
处理。
希尔德加德品味着这个词,心中发冷。是记忆消除?还是更糟的手段?
“至于你,”教皇继续道,“制秤人代行者的身份确实棘手。但考虑到你的贡献,以及拉斐尔的担保……”
“您要我做什么?”希尔德加德直接问道。
“很简单。”教皇放下茶杯,“不要主动暴露八神的秘密,不要用制秤人的力量挑战教会的权威。”
“就这样?”
“就这样。”教皇微笑,那笑容让希尔德加德想起了某种狡猾的老狐狸。
希尔德加德叹息了一声。
她当然憎恶谎言,但她也知道教会这个庞然大物倒塌之后会引起怎样的混乱。
“我明白了。”
“还有一件小事。”教皇也站起来,“安德里阿斯,他毕竟是出于好心。”
“恕我直言,陛下。”希尔德加德打断他,语气冰冷,“这是我和导师之间的事。”
“当然。”教皇没有坚持,“只是提醒你,有时候,谎言也是一种保护。就像教会对世人隐瞒八神的真相一样。”
希尔德加德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便离开了。
夕阳完全沉没,回廊被暮色笼罩。
走廊里,希尔德加德碰到了等在外面的拉斐尔。
“怎么样?”他关切地问。
“达成了交易。”希尔德加德简单概括,“我保守秘密,他给我自由。”
希尔德加德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拉斐尔。
她仅剩的右眼认真地注视着他,那种专注的凝视让拉斐尔有些不自在。
“拉斐尔,”她轻声问道,“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有没有怀疑过?”
“怀疑什么?”拉斐尔反问,但他其实知道她在问什么。
“你的信仰。”希尔德加德直言不讳。
拉斐尔沉默了。
他靠在回廊的石柱上,望向远方的地平线。
他从小就在教会长大,一直相信辉光是唯一的真神,但成为代行者后,他知道了真相。
“你想听真话吗?”他终于开口。
希尔德加德点点头。
“我怀疑过。”拉斐尔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不,不只是怀疑。那天在广场上,安博洛萨的只言片语和教皇反应的暗示,已经足以让我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他转过头,苦笑着看着希尔德加德:“二十多年来,我的全部人生都建立在一个谎言之上。我祈祷的对象,我侍奉的神明,我为之战斗的信仰,都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那你现在呢?”希尔德加德走近一步,“辉光选择了你,你成为了祂的代行者。这改变了什么吗?”
拉斐尔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金色的圣光在指尖若隐若现:“说实话,我不知道。辉光的力量在我体内流淌,我能感受到祂的存在,祂的意志。但这种感觉很奇怪。”
“怎么说?”
“不像我想象中的神明。”拉斐尔努力组织着语言,“没有绝对的威严,没有不容置疑的命令。更像是一种选择。辉光选择了我,但同时也在等待我的选择。”
他抬起头,神情中透露着深深的困惑:“希尔德加德,你说,如果神明不是全知全能的,如果祂们也会犯错、也会改变,那祂们还是神明吗?”
“也许,”希尔德加德若有所思,“也许正因为祂们不完满,才更像神明。”
“为什么?”
“完满的存在不需要代行者,不需要信徒,甚至不需要这个世界。”希尔德加德的右眼望向已经出现第一颗星星的天空,“但神明选择了代行者,选择影响这个世界。这说明什么?”
“说明祂们需要我们?”
“或者说,祂们和我们一样,都在寻找某种答案。”
拉斐尔凝视着她,突然笑了:“你知道吗?如果让教会的那些老顽固听到我们的对话,肯定会把我们都烧死的。”
他深吸一口气:“但也许这就是辉光的教诲。”
“辉光的教诲?”
“‘不完满者彼此宽恕,裂痕之处,有光透入。’”拉斐尔重复着那句话,“我们都是破碎的,希尔德加德。你、我、莉莉安,甚至神明本身。但正是这些裂痕,让光能够进来。”
希尔德加德垂着眼,夕阳的光点在她的发顶跃动。
十年前巴赫拉姆庄园的那场惨剧撕碎了她,也撕碎了莉莉安。
正是那场惨剧让她们的灵魂有了裂痕。
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不可弥补。
并不意味着一切都不可宽恕。
而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命运要让她和莉莉安再次相遇。
不是为了再次相互伤害,而是为了相互修补。
可是她又想起了沙阿奥拉城分别时莉莉安冷漠的眼神,她又想起了圣城庆典前莉莉安对她的隐瞒与欺骗。
莉莉安还需要她去,修补她的裂痕,治愈她的伤痛吗?
莉莉安还想要她吗?
希尔德加德不知道答案。
良久。
夜色完全降临了。
远处传来晚祷的钟声,提醒着这里依然是圣城。
“所以你现在还信仰辉光吗?”希尔德加德问道。
拉斐尔思考了片刻:“我信仰辉光,但我也允许自己怀疑我的信仰。而也许怀疑本身就是这种信仰的一部分。只有当我们开始质疑的时候,信仰才真正属于我们自己。”
本章拉斐尔下线,审判长大人辛苦了(,后面审判长戏份不多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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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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