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日沉天,夜色愈发浓烈起来,怀罪向前踱着步,朝司命星君的天梁宫步步逼近。
今夜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夜晚,随着贪狼星路背后的疑团浮出水面,两个任务亟待解决,一是拿到他的命簿,二是取右弼星官的一缕头发。
关于右弼星官的不对劲之处,怀罪心中有了个大致的推断,却不能下定论,因此,她需要他的一样随身之物加以佐证——
“今夜我去找右弼星官,你去司命殿,务必要拿到贪狼星君的命簿,有了这两样东西,所有的事情就都有答案了。”怀罪主动提议。
比祁却笑了,半认真半戏谑地问:“你?去找右弼星官?见了面真的不会打起来吗?”
怀罪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脑海中浮现出右弼星官咄咄逼人的面目——实话实说,那的确是一张让人拳头痒痒的脸。
“我还是去拿命簿吧!”她果断改变了心意。
这便是此刻怀罪出现在天府宫的原因。
晦云漫天,夜色昏沉,庭中风声不止,檐铃阵阵,拨弄出长夜的嘤咛,门扇之内灯火通明,司命星君墨色的剪影投落在窗牖旁,他还未入寝。
怀罪走上前叩了叩门,闻见屋中静默了片刻,方才有司命星君的言语升腾过来——
“谁?”
“司命星君,是我啊,怀罪星官。”
未几,脚步声渐起,很快,殿门被缓缓打开,怀罪看到了黏带倦意的司命星君。
“怀罪……”他微微惊诧,“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求人办事,开门见山总是不太得体的,至少得寒暄几句,奉承奉承才好开口——来的路上,怀罪已经把日夜游神凝炼的经验之谈默背了好几遍。她先是摆出晏晏的笑容,再热络地替司命星君把门打开,最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地拉近距离:“我来看看你呀!”
司命星君一顿,而后笑了一声:“有朋自远方来,自当欢迎。”
说着,他侧身抬手:“进来吧。”
就这样,怀罪凭借着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美好品格,顺利打入了司命殿内部。
“不愧是南斗第一宫,”怀罪装模作样地把手背在身后,开始搜刮溢美之词,“素净而不失典雅,无华又不失气派,与星君高贵的身份、恬淡的心性和持重的品行正相符。”
也不知是不是夸过头了,司命星君忍俊不禁,揽袖替她倒了一盏仙露茶,递给她,劝道:“歇会儿吧。”
“谢谢。”
怀罪双手接过,抿了一口,心里咯噔一下,默默感叹:镶金的屎盆子还是会臭,果然,仙露茶到哪里都一如既往的难喝。
走了这么多路,说了这么多话,绞尽了这么多脑汁,她还真有些累了,想要找个坐处歇会儿。
怀罪环视了一圈,见书案处垫了蒲团,便一手擎着茶盏,一手提着裙摆,自觉地走过去坐下了。
“司命星君,你也过来坐啊!”同时热情招呼着司命殿的主人。
见状,司命星君的目光顿了顿,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怀罪的笑容顷刻间凝固在脸上,还以为举止冒犯了,连忙从蒲团上站起来,认错态度很积极:“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不能坐。”
短暂的停顿后,司命星君示意她不必紧张,颔首道:“无碍,可以坐。”
说着,他移步过来,于书案的另一侧安然落座。
他这么说,也这么做了,怀罪才放心地坐下,只是仍不明白方才他惶然的神色有什么意味。
案几上笔墨俱全,她寻了个绝无可能打湿书纸的位置,虔敬地搁下茶盏,开始漫无边际的寒暄。
“星君每天晚上都忙到很晚吗?”
“文书有时多有时少,仙人也要看缘分入睡。”
怀罪两肘撑在岸上,啜了口茶:“做司命很辛苦吧?”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身居天府宫,这是我的本职。”
他的回答很漂亮,没有说是,也没有说是,而是语焉不详地说了旁的话。怀罪的唇角微扬起,捧着茶盏替他说出了不曾表露的心声:“看来确实很辛苦。”
司命星君笑而不语。
怀罪又问:“星君成仙多少年了?”
“约摸,一千三百年了。”
听惯了千千万万年的字眼,陡然听到个这么浅显的数目,怀罪还有些不习惯。
“才一千三百年?”她些许惊诧,“司命星君年轻有为啊!”
“哪里。”司命淡然一笑,“一万年后怀罪星官若再来问我,就是一万一千三百年的司命星君了。”
贤者自谦,姜休说的果然没错——怀罪又抿了口茶。
“司命是要职重职,星君能胜任一千三百年已经很不容易了!”她坚定捧高他人。
“换个人都不一定能有星君这番造诣,若我是司命,也许现在还在一个头两个大地忙着三千年前的事呢!”她无情地贬低自己。
“话不能这么说。”司命星君目光温和,“于我看来,怀罪星官天资聪颖,又广受身边人喜爱,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一位修为高深、人人赞颂的仙人,封神更指日可待。”
被人夸奖总是心旷神怡的,怀罪笑着饮尽最后一口茶:“司命星君有一双犀利的眼睛。”
与此同时,她浑身轻松地推开茶盏——这玩意总算是喝完了。
目光略略移开,她看到案前端正地摆着一本方正书籍,面上提着“司命典史”四个字,像是文书案牍之类。
怀罪心想,估计就是这东西扰得司命星君今夜不得安枕。
她下意识伸出手把书拿了过来,想看看里面写了些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和冥界的公文相比哪个更无趣。谁知翻开扉页,里面竟还有一层扉面,而上面落着提神醒脑的四个大字——渡厄心经。
怀罪一下子精神了,惊讶地抬头看了司命星君几眼。
木已成舟,司命星君张开的嘴重新阖上了,正欲制止的手也退了回去,像是没预料到事情发生得这么快,讷讷地看了怀罪几眼。
怀罪再看了看手里的渡厄心经,又看了看传闻中的操劳仙君。
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很快弥漫起一股尴尬致死的安静。
被看穿的司命星君不自在地低下头,他两手交叠于身前,唇瓣微微翕动着,垂眸正迅速思索着此刻该说些什么为好。
然而下一刻,一双捧着司命典史的手伸了过来——怀罪坐起身,将那本书端端正正地摆在了他身侧那一大摞案牍文书上。
“烛火离得这么近,被烧到就不好了。”
她退回去重新坐好,笑容里没有什么深意,像是见了花草树木,见了鸟兽虫鱼一般寻常。司命星君鲜少这样局促,也鲜少这样如沐春风。
“多谢。”他颔首点头。
“不客气。”她嫣然一笑。
殿内四处都燃着烛台,烛泪熔了又落下,反复凝结在烛身,修拔的蜡炬因此变得粗短,如劳碌之人日渐臃肿的身躯——怀罪四处顾盼,目光与各路烛光相接,她想,司命星君是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还是无奈于这样的宿命?
是时候做些什么了。
“司命星君……”陡然开口,怀罪还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吧……今晚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一个小忙。”
“但说无妨。”司命星君的回答多了几分投桃报李的感激,“在我力所能及之内,一定竭尽全能。”
“放心,绝对在你力所能及之内。”怀罪释然一笑,“而且,只在你一人的力所能及之内……”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关键在于司命星君莫名其妙欠了怀罪一个人情。虽然怀罪并没有想要拿这件事要挟他,也没有打算逼迫他还这个人情。但她想,在命簿这件事情上,司命星君应该会友好一些。
谁知司命星君断然拒绝——
“不行!”
“为什么?”泰山崩于面前,怀罪心中美好的愿景碎了一地。
涉及原则问题,司命星君也不亲切地叫她“怀罪星官”了,而是肃然地直呼其名:“怀罪,命簿载人生平和性命,是机要之物,我身为司命星君,怎么能把它随便交给旁人?”
理由还算正当,怀罪表示理解。她重新扬起笑容,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可靠些:“一点都不随便!我人就在这儿,跑不掉的。司命星君,你行行好,让我看看吧!我发誓,真的是很重要的事情,绝对没有骗你!”
司命星君站起身,语气依然坚决:“不行。”
“为什么不行?”怀罪紧跟上去,“你有你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理由……星君,实在不行的话你拿着,我只动眼睛看看可以吗?”
“怀罪,如果此刻是贪狼星君来要你的命簿,如果他也言之凿凿振振有词,你觉得我可以交给他吗?”司命停下脚步,陡然转过身来,“正因我是司命星君,掌管凡人命运,所以才更要万分谨慎。就算是交,也只能交给绝对可信之人,他必须同样心怀虔敬,仁爱众生,他不能存有丝毫的邪念,不得有任何投机取巧的心思,否则必将一失足成千古恨,你明白吗?”
平日的司命星君,大多恭谦端方,怀罪第一次见他如此郑重地说这一番话,她定定地望着他,一瞬间有些振聋发聩。
可她没有缓神的闲暇,下一刻,她忽然莫名心悸了一下,呼吸变得杂乱,心咚咚跳个不停。这感觉突如其来,很不好受,虽然没多久就消失了,却莫名搅得人心慌。
可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怀罪转头望向窗外的月亮——阴森森白惨惨的一轮,浸透着诡谲的红,活脱脱一张来者不善的狰狞面目,正冲着她嗤嗤冷笑。
难道比祁出事了?
像是被猛然敲了一记,怀罪心头一颤——贪狼星君!她应该想到的,右弼星官是贪狼星君的胞弟,万一今夜他们两个在一起,比祁岂非凶多吉少?
此刻,怀罪再顾不得其他了,诚然她很欣赏司命星君的格局,但局势危急,她只能速战速决了!
哀戚如霜的月光下,怀罪的神色顷刻间冷了下来,她迈开脚步,毫不犹豫地走向司命殿正东向的命簿阁。
司命星君再一次拦住了她的去路:“不可以!”
怀罪不再多费口舌,径直出了手。司命本以为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仙,没有多少灵力,可交了手才发觉她身手不凡,修为更是深不可测,不多时便被牢牢钳制在地。
“你究竟是谁?”
怀罪的膝盖顶在他的腹部,手肘抵住他的肩胛,几乎半边身子压在了他身上,以确保他毫无反抗之力。
“星君放心,我虽然担保不了自己是个纯然的好人,但绝不是个值得多加费心的坏人。”
她对着他的眼睛说下了这番话,饶是黑夜,司命也把她看得很清。他面对着她,本就轻的呼吸几乎停了,脸色漫起薄红,寂静得能听见胸膛里清晰的跳动声。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忽然哑着声问:“你是冥王?”
怀罪没有承认,但很多时候,沉默也是一种答案。她松开钳制,起身继续前行。
迎面的风灌进她的襟袖,裙裾被猎猎扬起。面对眼前被历届司命星君精心封印的命簿阁,少女抬起手,灵力倾注的一刹那,华光弥散如惊电,司命殿瞬间亮如白昼。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灵力催发下,封印听从感召,一环扣一环地解除,四海八荒的命簿如催生的庞然大物,很快全数显现在了怀罪面前。
仰起头的那一刻,如见泰山——意外之喜,怀罪总算得知了司命殿修筑得这么高阔的原因。
虽然怔愣着,灵力却不曾有一刻停歇,直至其中一本籍册稳稳当当地飞到她手中。
正是贪狼星君的命簿。
东西到手,怀罪迫不及待地翻看,可随着墨色的字句映入眼帘,她的神色却渐渐变得讶然。
略过崎岖阴郁的生平,命簿的最后,清清楚楚落着一行字——
“七月丙寅,陈王薨于陈地。翌年十月,行军兵败,帝因病崩殂。”
陈王,名唤卫临。相比之下,他的另一个名字或许更为人熟知——
右弼星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