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罪拉住他的手,话音中多了三分雀跃:“比祁,我们出去玩儿吧!”
比祁明显怔愣,歪着脑袋,神色中有不解,也有闪烁的动容。
怀罪笑了——不必言语,只一眼她就能看得出他心底里的想法。
未免被不该察觉的人知晓,她悄声走到牢房门口,捻指捏了个诀,一道迷烟便涌动着,徐徐飘向守卫所在的方向。
怀罪转过身来,唇角含笑,望向比祁的眼神多了几分欢欣。灵光倾泻,她再次凝聚内力,两手结出繁复的掌印,法印呈佛家妙莲状,散发着动人心弦的金色光芒。随着心神召唤,那印愈发明亮,变幻至一见方大小时,怀罪仰起头,将莲花印打入虚空之中。
金印旋转,囚牢笼罩的方寸之地充盈着温和的金辉,莲花蕊心华光漫漫,一双麒麟足从花心中探出。眨眼之间,比祁还没来得及看清,一只通体玄黑的异兽便引颈长啸着从其间腾跃而出。
异兽生得奇形怪状,虎头、独角、犬耳、龙身、狮尾、麒麟足,活脱脱一个九不像。相貌却并不潦草,反有一板一眼的威严,打远瞧来矜贵不可侵犯,如虎踞龙盘,足有神兽风范。
“这是地藏王的坐骑,叫谛听。”怀罪与比祁窃窃耳语,“为了贿赂我看着后土娘娘,他说可以随便借我玩儿。”
可怜的宝贝坐骑,小小年纪就被主人给卖了——怀罪既得意又唏嘘。
她抬步上前,热情地站在一鬼一兽之间作引见:“谛听,这是比祁,他是我最好的好朋友。”
比祁与人打招呼还行,此刻,面对着一只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东西的异兽,打招呼的功夫便捉襟见肘了,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身为无名小卒,直呼谛听的大名或许不太妥当,局促之下,比祁咧开嘴,向谛听嘿嘿一笑。
谛听看了看怀罪,又看了比祁,虽然依旧高昂着头,但目光中显有悦色。
“它喜欢你!”怀罪惊喜地看向比祁,谛听深埋心底的小心思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秃噜了个干净。
“是吗?”比祁走到她身边,不敢相信地复问了一遍,因为他好像看到谛听的嘴角抽了抽。
怀罪笑而不语地点点头,她伏坐在地,搂着谛听的脖子,在它耳边和声细语道:“这里太闷太难受了,可我有重要的事不能离开,谛听,带我们出去看看吧……”
她阖着双目,不像是说话,更像是低吟浅唱的咒语。话音落下,异兽的躯体莹亮起耀目的光芒,那光芒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如梵音魂曲一般潺潺流入心底,顷刻,沉闷死寂的地牢一点点宁静平和下来。
气氛安定了,对面牢房葛仙翁那颗苍老的心莫名开始躁动了。作为两人亲爱的狱友,他觉也不睡了,第一时间扒在牢房门口看热闹。
对于怀罪所作所为,他似乎一点都不惊讶,目光中反而有欣赏的光芒。冥王的身份总会被人知道,怀罪本来也没想瞒着他,此刻与他四目相对,才忽然发觉——也许在很早之前,就已经不必瞒着了。
葛仙翁微微笑着向她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怀罪了然,转回头,目光熠熠地望着比祁。她一手搂着谛听,仰头向比祁施施然伸出另一只手:“比祁,跟我走吧。”
言语里仿佛有涓涓细流的情意,比祁定定地看着她,握紧了她的手。
牢笼中的光芒愈发剧烈,将两人一兽包裹其中,渐渐什么都看不清了。华光点点弥散,他们化作光艳万丈的一缕,从藤条孔隙间灵巧地翻越而出,
“哇——”
身后传来葛仙翁一声艳羡的惊呼。
泼墨的夜幕之下,沉沉的鱼龙池面,天地寂静无声。某一刻,静水之上忽然溅出清灵绚丽的水花——光束破水而出,在仰见明月的那一瞬变回异兽的凛凛真身。
水花翻腾,波纹搅动,感受到灵力的气息,水中游荡的鱼儿欢快地摇摆着尾巴。
谛听跃出水面,狮尾沾带着鱼龙池水,挥洒在虚空中,每一滴都是一尾游鱼。它们追随在它身后,数百上千,鳞光再一次凝结成蟠龙,向更高远的九天游曳。
这样璀璨的画面未曾延续太久,转瞬之间,水雾退散,蟠龙落下,跌回鱼龙池重新化为千百条灿烂闪烁的小鱼,目送着神兽向彩云丛生的地方长奔而去。
天空广袤无垠,谛听不再受藤条牢笼和鱼龙池水的辖制,它的身躯开始延长增阔,变得越来越大,怀罪和比祁并排坐在它的脊背上,能够感受到晚风扑面而来,那不再是隔靴搔痒的轻抚,而是清晰的,带着张扬的生命力。
阔别多日,他们再一次重回天地之间。
向下俯视,怀罪看到了越来越渺小的南斗宫,这里是天梁宫,那里是天府宫,目光只需偏移毫厘,便可抵达上生星君的天机宫。仙山高耸,此刻也尽数臣服于脚下,身旁飘浮着淡薄的浮云,伸手便足以触摸到,她仰起头,看到了漫天星子。
星河璀璨,星辉烂漫,那一刻,天河于缄默中照亮了两个苍白贫瘠的灵魂。
“比祁……”怀罪下意识抓紧了比祁的手,吸了吸鼻子,掩抑住微微哽咽的声音,“你看,天好大,地好广,浮云好高,星星好亮……”
比祁反扣住她的手:“我们很渺小,我们是自由的。”
她附和点头,再看向天地之间,万物渺茫,却又百般生动。向下望,是层叠错落的人烟,那些微小的地域之间,那些比蚂蚁还细狭的方寸之地,充盈着蓬勃的生机。它们那样渺不足道,牵连起来的人世间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庞然大物,一望无际地铺陈在眼前,足以与浩瀚的苍穹分庭抗礼。
人烟之上,穹顶之下,有满眼的风轻云淡星月交辉。夜幕深暗无底却又广垠包容,在星光月色的指引下,谛听脚踏云彩和流风,在穹宇里恣意奔腾着。晚风猎猎地掀动起逍遥客的发丝和衣袂,千描万绘出撼动人心的风姿神采。
失而复得总是动人的,从前怀罪看天是天,看地是地,不曾发觉天地之间这样锦绣磅礴。泪水滚落下来,破碎在呼啸而去的风里的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流泪了。
可她很高兴,
“谛听,去更高的地方吧!”少女仰起头,声音追随长风绵延而去,“跑到彩云之上就不会有人发现我们了!”
神兽引颈长啸,向更高处漫溯。
离天更近了,可身下的云层肉眼可见地更浓了,云是水,谛听是舟楫,他们游荡在天河里,河水映照出禁锢已久的灵魂。
怀罪倚着比祁,后脑抵在他的肩膀上,指着说这朵云像大头鬼,那朵云像无头尸,奇形怪状还挺好看。她泛白的脸色上渐渐有了久违的神采,一手拉着比祁,一手指着天上的星子,说这颗比那颗亮,亮的那颗应该是个勤勤恳恳的星君,暗的是个废寝忘食的星官。
他们用法术雕饰彩云,一会儿变成长舌的缢鬼,一会儿变幻成喜欢怪叫的刀劳鬼,后来不再局限于三笔两画的简单鬼,雀跃着要描摹更精细的鬼——
“你画的这是鬼吗?是人吧?”
“怎么会!你看,他们身上有绳索的——这是拘魂鬼,长的当然和人一样。不过啊,你可千万别告诉七爷八爷,拘魂鬼起早贪黑地勾魂,天天梦想着要取代他们成为新的黑白无常,七爷八爷最讨厌这种鬼了!”
“怀罪你看我画的,看!”
“我知道!这是墓鬼!我最喜欢这种又安分又老实的鬼了!”
“这个我也看出来了,这是蓬头鬼,头发很传神!”
“哇!这个雷鬼画得好像,居然连颜色都有!”[1]
比祁茫然:“我没画雷鬼啊?”
“……”
空气突然安静,怀罪与那雷鬼面面相觑。
“啊……”
未几,雷鬼发出一声惨叫——多年修炼化形、好不容易撸起袖子打算上天作一回乱子,才从云端探出半个脑袋,就被冥王一记眼刀扔进了冥界。
画鬼画累了,他们便躺下来准备数星星,然而仰头一看漫天都是鬼,又诡异又可笑,两人掩面笑了很久,一挥手,浓云变回了从前的模样。
星星真多啊,怎么数也数不完,他们一个从左边开始数,一个从右边开始数,数着数着撞到了一起,就乱成了不计其数的一团。目光对视上的那一眼,心照不宣地笑出了声。
“比祁,快看快看,是月亮!”
怀罪看到明月在眼前升起,激动地在比祁耳边碎碎念。月亮那样大,那样皎洁,似乎触手可及,她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却只抓到了一把转瞬即逝的月光。
是啊,月亮上有广寒宫,广寒宫里住着嫦娥仙子,听闻嫦娥仙子养了一只喜欢捣药的勤劳兔子,还雇了一个喜欢伐桂的仆人。怀罪对自己说——她什么都没有看到,所以,月亮迷惑了眼睛,只是看着大看着近,实际上还远着呢。
谛听不知疲倦地遨游在风里,它遇见了月亮,路过了月亮,告别了月亮,玉轮在眼中愈来愈远,怀罪遥遥挥手,高声嚷着:“月亮再见!”
“再见!”热烈的气氛簇拥着心神,见她喊,比祁也将两手拢在嘴边跟着喊。
自然万物有抚慰人心的力量,不必担心言语融化在风声和月光里,话音落下的那一刻,足以令人红了眼眶。
或许是开心,或许是感动。
凉风慰藉了两个久困牢笼的灵魂,这一夜,万古长空听见了两个年轻人向往爱与自由的心跳。
[1]列举的几种鬼来源于徐彻所著的《冥界百鬼》
本来这篇文是想引用某一本书的体系的,但写着写着就发现,有的角色不在这个体系范围内,于是就借鉴了其他书籍的体系,但是不同的书里面说法不一(比如地藏王的坐骑叫“谛听”,长得九不像,在《冥界百鬼》里地藏王的坐骑叫“獍”,长得像虎豹。)
再加上鬼、神、仙这种民间流传下来的体系本来就是多变的,不同的朝代说法也不一样,至今也没有一个准确的体系,所以这篇文里的神话体系算是在不同书的基础上综合杂糅起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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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恶(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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