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老槐树得两人合抱才能围住,枝桠像撑开的巨伞,把半个天空都遮得严严实实。清晨的露水还挂在叶尖,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打在青砖铺就的地面上,洇出星星点点的湿痕。
林秋到的时候,陆湛已经站在树下了。他没穿军装,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规规矩矩地卷到小臂,露出结实的手腕。裤脚扎在解放鞋里,沾着点黄泥土,想来是早到了,在附近转了转。
她攥着衣角的手紧了紧,那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王婶特意给她梳了两条麻花辫,发梢用红绳系着,走路时轻轻晃悠。离着还有两步远,她就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敲小鼓似的。
“林同志?” 陆湛先开了口,声音比想象中低沉些,带着点军人特有的利落。他转过身时,林秋才看清他的脸 —— 眉眼周正,鼻梁挺直,嘴唇抿成一条线,算不上多惊艳,却让人觉得踏实。最特别的是眼睛,黑沉沉的,像浸在水里的墨石,看得人心里发慌。
“陆同志。” 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声音细得像蚊子哼。
陆湛似乎也不太习惯这种场面,挠了挠后脑勺,往旁边挪了挪,给她让出块树荫:“坐吧,地上干净。” 树根处有块磨得光滑的青石板,想来是村里人常坐的地方。
林秋挨着石板边坐下,裙摆被风吹得贴在腿上。她偷偷抬眼,见陆湛没坐,还站在树旁,双手背在身后,像棵笔挺的白杨树。
“村支书…… 跟你说了我的情况?” 他问,目光落在远处的田埂上,没看她。
“说了些。” 林秋数着地上的蚂蚁,“说你立过三等功。”
“小事。” 他说得轻描淡写,耳根却悄悄红了,“你呢?听王婶说,你很会做饭?”
提到做饭,林秋眼睛亮了亮,话也多了些:“会一点,以前…… 在家常做。” 她没敢说自己是五星级酒店的总厨,怕吓着他。
“我妈做饭一般,总说等我娶了媳妇,就让她教。” 陆湛说完,忽然意识到这话太直白,猛地闭了嘴,脸颊也泛起红。
林秋忍不住笑了,嘴角弯成个浅浅的弧度。原来这看起来沉稳的军人,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她抬头看他,正好撞上他望过来的目光,两人像被烫到似的,同时移开视线。
风穿过槐树叶,发出沙沙的响。远处传来生产队上工的哨声,还有孩子追逐打闹的笑闹声,衬得这树下格外安静。
“李家的事,” 陆湛忽然开口,声音沉了些,“我听说了。”
林秋心里一紧,攥紧了衣角:“让你见笑了。”
“不。” 他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你做得对。” 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明暗交错,“要是他们再找麻烦,你跟我说。”
这句承诺说得平平淡淡,却像块石头落进林秋心里,稳稳当当的。她抬起头,正好看见他眼里的真诚,心里那点紧张忽然就散了。
“谢谢。” 她笑了,这次没低头,“其实我也不是怕他们,就是觉得麻烦。”
“能理解。” 陆湛也笑了,嘴角扬起个浅浅的弧度,竟露出点少年气,“在部队待久了,就怕啰嗦事。”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递过来:“这个给你。” 是两块水果糖,用玻璃纸包着,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路上买的,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林秋接过来,指尖碰到他的手,烫得像火烧。她把糖块攥在手心,甜丝丝的味道仿佛已经钻进了心里。
“我该上工了。” 她站起身,把糖放进衣兜,“谢谢你的糖。”
“我送你。” 陆湛也跟着起身,“正好顺道。”
两人并肩往村里走,隔着半臂远的距离。谁都没说话,却没觉得尴尬。槐树叶落在林秋的辫梢上,陆湛伸手想帮她摘下来,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只轻轻咳了一声。
林秋假装没看见,心里却像揣了块糖,慢慢化开来,甜得让她想笑。她偷偷看他的侧影,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覆在她的影子旁边,像挨在一起似的。
村口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张嫂冲林秋挤眼睛,王婶站在院门口,笑得露出了牙。林秋的脸又红了,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明天……” 陆湛忽然停下,“我能再找你吗?”
“嗯。” 她点点头,没回头,快步往自家院子走。推开门的瞬间,她靠在门板上,摸出兜里的水果糖,对着阳光看了又看。
槐树下的风还在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林秋剥开一块糖放进嘴里,甜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她忽然觉得,王婶说得对,或许这真的是个不一样的开始。
林秋对陆湛的第一印象,像老槐树下那片不灼人的阳光,带着妥帖的暖意。
初见时他站在树影里,蓝布褂子洗得发白却笔挺,裤脚一丝不苟地扎着,透着军人特有的规整。那张脸算不上出众,眉眼却周正得让人舒服,尤其是眼睛,黑沉沉的像浸在井水里的墨石,望过来时带着股直愣愣的认真,反倒让她先红了脸。
她原以为军人都带着生人勿近的锐利,可他挠着后脑勺让她坐的模样,竟透着点笨拙的局促。说 “我妈想让儿媳妇教做饭” 时耳根泛红的样子,更让她觉出几分可爱 —— 原来沉稳如他,也有被直白心思烫到的时刻。
真正让她心头一动的,是他提起李家时的眼神。没有同情,没有轻视,只一句 “你做得对”,字字都落在实处。那句 “再找麻烦跟我说” 的承诺,说得平平淡淡,却比任何豪言壮语都让人踏实。他的真诚像院子里晒透的棉被,隔着半臂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那份可靠的温度。
手里攥着的水果糖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林秋回头望了眼他挺拔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像自家灶台上慢火炖着的粥,初尝清淡,细品却有熨帖人心的暖意。这大概就是王婶说的 “稳重”,是能让人把心放进肚子里的踏实。
陆湛站在老槐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昨晚翻来覆去烙了半夜饼,今早天不亮就爬起来,对着镜子把蓝布褂子熨了三遍,连领口的褶皱都抻得平平整整。
远远看见那个穿浅蓝衬衫的身影,他忽然有些发慌,下意识地挺直脊背。这姑娘比王婶描述的更耐看,麻花辫垂在肩头,发梢的红绳随着脚步轻轻晃,像两只停在肩头的蝴蝶。尤其是低头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让他想起营区后山清晨沾着露水的草叶。
“林同志” 三个字说出口,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这姑娘太安静,安静得让他手足无措。在部队指挥几十号人操练都没这么紧张过,此刻却像个新兵蛋子,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听她说会做饭时,陆湛心里莫名一松。妈总抱怨食堂的饭菜寡淡,说等他娶了媳妇,家里就能飘出像样的饭菜香了。这话没经过脑子就说了出来,看见她忽然扬起的嘴角,才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 —— 在战场上面对敌人都没脸红过,此刻倒被一句家常话烫得心慌。
提到李家时,他注意到她攥紧衣角的手。那双手纤细,指节却透着股韧劲,不像村里那些娇惯的姑娘。他在心里冷哼,李家那点龌龊心思,用脚趾头都能想明白。但他没说刻薄话,只觉得这姑娘能硬气地拒绝,是个有骨头的。
“再找麻烦跟我说” 这句承诺,他说得格外认真。从看见她第一眼起,就莫名觉得该护着点。这感觉很奇怪,像看见受伤的小兽,忍不住想把它拢进自己的羽翼下。
把水果糖递过去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软乎乎的,像揣了只小兔子。他猛地缩回手,假装看远处的田埂,心里却像被糖块化了似的,甜丝丝的。
看着她走进院门的背影,陆湛摸了摸后脑勺,忽然笑了。这姑娘低头笑的时候,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像小时候妈做的甜酒酿,抿一口,能暖到心里去。
他往回走时,脚步轻快得像踩在棉花上。刚才没好意思说,其实他包里还揣着两听水果罐头,是托战友从城里捎的,没敢拿出来,怕太唐突。
“明天…… 还能见面吗?” 话问出口,他就后悔了,觉得太急切。听见那声轻轻的 “嗯”,陆湛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轻了二两。
老槐树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在替他高兴。他摸出兜里的军绿色笔记本,翻到空白页,用钢笔认真写下:林秋,会做饭,笑起来有梨涡。想了想,又在后面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这大概就是姑奶说的,过日子的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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