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婶几乎是闯进村委会的,村支书正戴着老花镜核对工分簿,被她风风火火的架势惊得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道歪歪扭扭的线。
“支书!出大事了!” 王婶往条凳上一坐,胸口还在起伏。
“咋了这是?” 村支书摘下眼镜,“李家又闹事了?”
“比那要紧!” 王婶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林秋那丫头,同意跟陆同志领证了!”
村支书愣了愣,随即笑了:“这是好事啊,你咋跟火烧屁股似的?”
“好事是好事,可耽误不得!” 王婶急道,“陆同志后天就要去县城,正好能顺路办手续。您赶紧给开个证明,再跟公社那边打个招呼,别到时候卡壳!”
“我当多大事。” 村支书重新戴上眼镜,从抽屉里翻出信纸,“婚姻状况证明好办,我这就写。陆湛的军人身份证明他自己带着呢,公社那边我认识民政干事,打个电话说一声就行。”
他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王婶还在旁边念叨:“您可得写周全点,证明林秋是咱村的烈属后代,成分干净。还有陆同志,三等功得写上,那可是光荣!”
“知道知道。” 村支书被她念得手痒,“我写了这么多年证明,还能出差错?”
写完证明,他盖上鲜红的村委会印章,往王婶面前一推:“拿去。让他们后天一早去公社,别赶在下班时间。”
王婶接过证明,像捧着圣旨似的小心翼翼折好,塞进贴身的布兜里:“您说,用不用请两桌客?虽说现在提倡节俭,可军婚咋也得热闹热闹。”
“就别铺张了。” 村支书摆摆手,“陆同志部队纪律严,估计也不兴这个。让林秋蒸两锅白面馒头,分点给相熟的街坊,意思意思就行。” 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让陆湛归队前再来我这儿一趟,我得把军属登记办了,往后村里分东西,军属得优先。”
王婶这才放了心,又拉着支书确认了三遍公社的办事流程,直到太阳西斜才踩着碎步往家赶。路过林秋家时,她隔着院墙喊:“丫头,证明开好了!明儿让陆同志来拿,后天一早去县城!”
屋里传来林秋细声细气的应答,王婶听着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嫁闺女的是自己。她没注意到,李家院墙上扒着个脑袋,赵春燕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转身往灶房跑时,鞋跟都崴了。
晚饭时,李家的气氛比锅底还沉。赵春燕把听来的消息一说,李铁蛋手里的玉米饼 “啪嗒” 掉在桌上。
“领证?就这么领证了?” 他瞪着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桂香的脸青一阵白一阵,手里的筷子把咸菜戳得稀烂:“村支书真是多管闲事!”
“现在咋办?” 赵春燕急道,“成了军婚,咱再想动心思,那可是犯法!”
王桂香狠狠往地上啐了口:“还能咋办?看着呗!” 她心里像堵了块石头,既恨林秋好运,又怕真惹上军属吃不了兜着走,只能把那点不甘死死按在肚子里。
而此时的林秋,正对着昏黄的油灯发呆。王婶送来的证明就压在针线笸箩下,边角的红印章像朵盛开的花。她摸出陆湛给的那本草药图谱,最后一页的地址被摩挲得发皱。
“真要这么快?” 她对着油灯喃喃自语,脸颊忽然发烫。想起陆湛递水果糖时泛红的耳根,想起他砍树枝时绷紧的小臂,心跳又不争气地快了半拍。
她转身回屋,把证明小心翼翼放进木箱最底层,上面压着那件王婶借她的的确良衬衫。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衬衫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
或许,有些缘分就是这样,不必轰轰烈烈,在恰当的时候遇上恰当的人,哪怕走得快些,也是命中注定。
村支书揣着刚写好的证明,往陆家姑奶家走时,晚霞正把天边染成胭脂色。陆湛正在院里帮表叔修补篱笆,军绿色的帆布手套沾满了泥,见支书进来,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陆同志,忙着呢?” 村支书把证明往石桌上一放,自己拉了个小马扎坐下。
“支书来了。” 陆湛递过粗瓷碗,“刚烧的白开水,您喝点。”
“不渴。” 村支书把证明往前推了推,“跟你说个事。王婶刚来找我,说林秋那丫头…… 同意跟你领证了。”
陆湛的手顿在半空,粗瓷碗差点没端稳。他看着支书手里那张盖着红章的纸,喉结动了动:“这…… 是不是太急了?”
“我也觉得快了点。” 村支书叹了口气,“可李家那伙人跟苍蝇似的盯着,林秋一个姑娘家,没个名分护着不行。王婶说,军婚受保护,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他观察着陆湛的神色,“你要是觉得委屈,咱再从长计议。”
陆湛拿起证明,指尖抚过 “林秋” 两个字,纸面被他攥得发皱。他不是不愿意,只是觉得太仓促 —— 连句正经的告白都没有,就要把人家姑娘娶了,这不是欺负人吗?
“我不是委屈。” 他声音沉了沉,“我是怕委屈了她。认识才几天,就让她跟我绑在一起,太草率了。”
“这你放心。” 村支书笑了,“王婶跟我说,是林秋自己点的头。那丫头看着文静,主意正着呢,要是不情愿,八头牛都拉不动她。” 他拍了拍陆湛的肩膀,“当然,这事还得你们俩心甘情愿。你要是同意,后天一早就去公社;要是觉得不妥,咱就当没这回事。”
陆湛捏着证明的边角,指节泛白。他想起林秋低头捡栗子时的侧脸,想起她接过水果糖时眼里的光,想起她笑起来嘴角那浅浅的梨涡。这么好的姑娘,就该风风光光地娶回家,而不是这样仓促潦草。
可他更清楚,李家的算计像把悬着的刀,随时可能落下来。自己归队后,她一个人在村里,没个名分傍身,日子只会更难。
“我同意。” 他把证明折好塞进兜里,声音比平时更有力,“只是…… 我得亲自跟她确认。这事不能含糊。”
“这才对。” 村支书站起身,“是该你们年轻人自己说开。我先走了,后天等你们的好消息。”
送走村支书,陆湛把篱笆最后一根木桩敲牢,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他洗了把脸,换了件干净的蓝布褂子,连鞋面上的泥都擦得干干净净。表婶在屋里喊他吃饭,他只摆摆手:“我出去一趟。”
往林秋家走的路,平时觉得很短,今晚却格外长。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个踟蹰的叹号。路过老槐树时,他捡了片最完整的叶子,捏在手里转来转去,叶尖的锯齿刮得掌心发痒。
林秋正在给来福梳毛,听见院门外的脚步声,心里 “咯噔” 一下。她对着铜镜理了理鬓发,铜镜里的姑娘脸颊微红,眼角眉梢都带着自己没察觉的期待。
“谁啊?” 她拉开门闩,月光刚好落在陆湛肩头,把他的轮廓描得格外清晰。
“是我。” 他站在门槛外,手里还捏着那片槐树叶,“能…… 进去说吗?”
院里的夜来香开得正盛,甜丝丝的香气裹着晚风,往人鼻子里钻。两人并肩站在屋檐下,谁都没说话。
“支书…… 跟你说了?” 还是林秋先开了口,声音细得像蚊蚋。
“说了。” 陆湛转过身,月光照亮他眼里的认真,“林秋,这事太急了,我怕委屈你。”
林秋的心跳得像揣了只兔子,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我不觉得委屈。”
“可我觉得。” 陆湛往前挪了半步,声音低沉却清晰,“我还没跟你说过,第一次在槐树下见你,你穿着浅蓝衬衫,辫子上的红绳晃啊晃,我就觉得…… 这姑娘真好看。”
林秋的脸 “腾” 地红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她想抬头看他,又怕撞进他眼里的光,只能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
“我在部队待了五年,见过枪林弹雨,却不知道怎么跟姑娘说话。” 他从兜里掏出个小布包,递到她面前,“这是我攒的津贴,不多,就一百二十三块。本来想等你点头,买块红布做身新衣裳,再扯块花布做被面…… 现在看来,是赶不上了。”
布包里的钱用红绳捆着,整整齐齐,还有张折叠整齐的三等功奖状。林秋看着那些钱,忽然红了眼眶 —— 她不是图这些,可这份心意,比任何金银珠宝都珍贵。
“我不要你的钱。” 她抬起头,眼里闪着水光,“陆湛,我跟你走,不是因为李家,也不是因为军婚。”
“那是因为啥?” 他追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因为你给我摘栗子时,会把带刺的壳都剥干净;因为你教我认野菜时,会先自己尝一口;因为你说‘有事给我写信’时,眼里的认真。” 林秋吸了吸鼻子,泪珠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还因为…… 你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陆湛忽然伸出手,笨拙地替她擦眼泪。他的指尖粗糙,带着修补篱笆时留下的薄茧,却温柔得像春风拂过湖面。“那你愿意…… 等我回来吗?”
“我愿意。” 林秋点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我等你,一年,两年,多久都等。”
“傻丫头。” 陆湛把她往怀里带了带,却没敢抱太紧,怕唐突了她。“等我这次回去,就申请探亲假,到时候咱重新办酒席,请全村人吃白面馒头。我还给你带城里的雪花膏,管保把你养得白白嫩嫩的。”
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两人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来福趴在脚边,把头埋进爪子里,像是在替他们害羞。远处传来李家的咳嗽声,却再也搅不乱这屋檐下的温柔。
陆湛从兜里掏出个红绳编的手链,上面串着颗子弹壳,是他自己打磨的,光滑圆润。“这是我在靶场捡的,没来得及买像样的聘礼,这个…… 先当定情信物。”
林秋伸出手,让他把手链戴在腕上。子弹壳贴着皮肤,带着他掌心的温度,暖得让人心安。“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转身回屋,很快拿着个布包出来,“这是我腌的萝卜干,下饭。还有双布鞋,连夜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脚。”
布鞋针脚细密,鞋面上还绣着朵小小的蒲公英。陆湛接过鞋,往脚上一套,不大不小正合适。“好看,比城里买的还合脚。”
晚风穿过院子,带来夜来香的甜香。两人站在月光下,谁都没说话,却觉得心里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陆湛看着她腕上的子弹壳手链,她望着他脚上的布鞋,忽然都笑了。
“后天一早,我来接你。” 他说。
“嗯。” 她点头。
送陆湛出门时,他忽然转身,在她额头轻轻印下一个吻,像羽毛拂过,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晚安,媳妇。”
林秋捂着头,站在院门口,看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腕上的子弹壳还在发烫,她摸了摸上面的红绳,忽然觉得,这仓促的决定,或许是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
远处的李家还亮着灯,王桂香正对着油灯唉声叹气。“煮熟的鸭子飞了,这往后,咱可咋整?”
赵春燕往灶膛里添了把柴:“还能咋整?总不能跟军婚过不去。”
李铁蛋蹲在门槛上,看着天上的月亮,忽然觉得嘴里的玉米饼,比黄连还苦。
而此时的林秋,正对着铜镜,看着腕上的子弹壳手链傻笑。镜里的姑娘,眼角还带着泪痕,嘴角却扬得高高的,像揣了整片星空。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仿佛在为这对即将携手同行的年轻人,铺就一条通往未来的路。这条路或许漫长,或许坎坷,但只要两人同心,便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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