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走廊里响得格外急,陆湛刚把给林秋熬的酸梅汤倒进搪瓷缸,命令纸就递到了眼前。“紧急巡防任务,下午出发,为期两个月。” 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他盯着 “巡防” 两个字,指尖忽然攥紧。
“是。” 他应声时,之后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转身往家属院走,风把训练场上的口号吹得支离破碎 —— 小秋刚过了孕吐期,昨天还说夜里腿开始抽筋,他不在,谁给她揉腿?
推开院门时,林秋正坐在葡萄架下缝小袜子,阳光透过叶隙落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像撒了把碎金。望春趴在她脚边,昂起头看向他。他忽然不敢往前走,怕那声 “我要走了” 会惊得她针扎到手。
“回来啦?” 林秋抬头时眼里带着笑。他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接过针线筐往旁边挪,指尖碰着她的膝盖,烫得像揣了颗火炭。“有任务,” 他声音发沉,军帽檐压得很低,“要去巡防,两个月。”
葡萄叶的影子在她脸上晃了晃,她手里的袜子掉在筐里,却还是笑着:“那得收拾收拾,夜里山上凉。”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指节上的薄茧 —— 那是前阵子缝小衣裳磨的,“我不在,你要是腿抽筋,就喊赵大娘来帮你揉,她儿媳妇怀娃时也抽过筋,有经验。”
“你放心”林秋点头应下。
陆湛转身出了门,他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赵大娘正给菜苗浇水,他抢过瓢就往畦里泼,水花溅在军装上也不管:“大娘,我要出任务,走这俩月,您多照看秋点,她下午爱犯困,炕头得常烧着。” 赵大娘往他手里塞了把刚摘的小葱:“放心,我每天去瞅三趟,比你盯得还紧。”
王参谋爱人听见动静,端着洗衣盆从屋里出来。“嫂子,” 陆湛往她面前一站,腰杆挺得笔直,眼神却带着恳求,“小秋产检您陪她去,她胆子小。还有,她爱吃李师傅做的酸菜包,您帮着问问,能不能每周留两个。” 王参谋爱人擦着手笑:“早跟李师傅说好了,你就放一百个心。”
跑到镇上邮电所时,他额头的汗顺着下颌滴在柜台前的木台上。“接机床厂。” 他对着话筒说,指节把拨号盘攥得发白。听见娘的声音,他忽然说不出话,喉咙哽了半晌才开口:“娘,我出任务,要是赶不上秋生,您就过来一趟,她怕疼,您在身边她能踏实点。” 电话那头的沉默像块石头压着他,直到娘说 “好,你放心去工作。”他才松了口气。
回到家,林秋正往他背包里塞东西。“山上潮,” 她把袋口系得紧紧的,“夜里冷了就焐焐脚。” 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闻着皂角香说:“等我回来,娃肯定又长大了点,你得天天跟他说,爹在执行任务,很快就回。”
望春叼着他的军帽跑过来,他把帽檐往林秋头上压了压:“我走了,你别去温室,那里路滑。” 她笑着把帽子摘下来给他戴上:“知道了,等你回来给你摘新结的黄瓜。” 他盯着她的眼睛,想说的话堆在喉头,最后只化作句 “照顾好自己”。
集合号在营区响起时,他最后回头望了眼家属院的方向。葡萄架下的身影越来越小,像颗扎在心头的钉子。他攥紧背包带,军靴踩在尘土里,每一步都带着牵挂 —— 两个月,说长不长,可对怀了孕的秋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得仔细着过。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盼着,任务能早点结束,好赶在娃动得更欢之前,回到她身边。
集合号的余音还在营区里荡,林秋站在葡萄架下,手里还攥着给陆湛没缝完的小袜底。风卷着他刚晒过的军大衣味道掠过鼻尖,她忽然蹲下身,把脸埋在望春颈间 —— 红绸项圈上还沾着他的指纹,暖烘烘的,像他临走前揉她头发的温度。
望春用头蹭着她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呜呜的轻响。她摸着它的耳朵笑,眼泪却掉在布筐里,打湿了堆得整整齐齐的小衣裳。“他说两个月就回的。” 她对着望春的眼睛说话,声音发飘,说着起身往厨房走,酸梅汤还放在灶台上,搪瓷缸沿的水渍圈像个没说完的句号。
傍晚赵大娘端来碗小米粥,见她对着空炕发呆,把碗往桌上一放:“陆湛临走前跟我交代了,你晚饭得喝两碗。” 林秋接过粥勺,米香漫上来时,忽然想起他总把稠的那碗给她,自己喝稀的。她往嘴里送了口粥,没嚼出味,倒像咽了口涩涩的风。
夜里腿抽筋疼醒,她咬着牙往炕边挪,脚刚沾地就想起陆湛在时,总能第一时间捉住她的腿按压。黑暗里摸索着摸到炕头的缸子,冰凉的瓷面硌得手心发麻 —— 他走前灌的热水,早就凉透了。望春叼来她的布鞋,她扶着墙站起来,窗外的月光把树影投在地上,晃得像他巡逻时晃动的手电光。
去温室的路比他说的还滑。王参谋爱人扶着她往里走,菠菜叶上的露水溅在裤脚,凉丝丝的。“陆湛特意跟王干事说了,” 嫂子指着新铺的木板路,“这些都是战士们昨天铺的,怕你摔着。”
产检那天,张医生的爱人握着她的手笑:“娃很结实,跟陆湛一样壮。” 她盯着 B 超单上模糊的小影子,指尖顺着那团黑影划了划:“他要是在,准会说像他。” 走出医院时,卖酸梅的摊子还在老地方,她站了半晌,没买 —— 以前都是他抢着付钱,说 “我媳妇想吃,多少都买”。
收到他从山上寄来的信时,她正坐在葡萄架下择菜。信封上的字迹被雨水洇得发虚,里面夹着片干枯的映山红。“山上花开了,像你种的西红柿苗,” “腿还抽筋吗?让赵大娘多给你炖骨头。” 她把花瓣夹进针线笸箩,忽然对着肚子说:“你爹笨得很,连映山红和西红柿都分不清。”
望春忽然对着院门叫起来,她以为是他回来了,慌忙站起身,膝盖撞在石桌上也不觉得疼。跑出去时,只有邮差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车铃在风里响得清脆,像他临走前说的 “照顾好自己”。她扶着门框站了会儿,摸了摸隆起的小腹,那里轻轻动了一下,像在替他说 “我在呢”。
夜里把他的信读了三遍,最后枕在头下。信纸蹭着脸颊,粗糙的纸纹像他手掌的触感。“咱得好好的,” 她摸着肚子轻声说,“等他回来,让他看看,不光菜长得好,咱娘俩也壮实着呢。”
林秋把陆湛的信仔细折好放进铁盒时,望春正叼着本破旧的识字课本蹭她的裤腿。扫过纸页上的 “山” 字,她忽然想起赵大娘说扫盲班的王老师病了,那些大孩子们正没人管,便都不想去了。也许,她可以去代班,给自己找点事做,不然孤独怕是会淹没她。
这天一早,林秋揣着那本课本往教室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十几个战士和家属的孩子正趴在土坯桌上乱画,粉笔头扔得满地都是。
“咱今天学‘菜’字,” 她把课本往黑板上贴,阳光透过窗棂照在 “菜” 字的草字头,“上面是草,下面是采,地里长的能采来吃的,就是菜。”
最小的二丫举着脏乎乎的手:“像温室里的菠菜吗?” 林秋笑着点头,忽然想起陆湛总把 “菠” 字写成 “波”。她握着二丫的手在沙盘上写,指尖的温度混着细沙的凉:“你看,多了个草字头,因为菠菜是长在地里的。” 孩子们的嬉笑声撞在土墙,惊飞了梁上的麻雀,她摸着小腹笑,那里轻轻动了下,像在跟着念。
中午回家,赵大娘在院门口晒萝卜干,见她笑着打招呼:“听虎子说你教认字呢?这可是积德的事。” 林秋往她篮子里放了把刚摘的青菜:“是孩子们陪着我呢,不然我整天在家,净瞎琢磨。” 她把孩子们写的字铺在炕上,歪歪扭扭的 “菜”“瓜”“豆” 挤在一起。
去温室的次数少了,她就把更多时间用在备课上。灯下翻着陆湛留下的训练笔记,背面空白处被她写满了生字。“‘巡’字左边是走之旁,” 她对着肚子轻声说,“你爹现在就在巡逻,就是走在路上保卫咱们。” 笔尖在纸上划过,沙沙声混着望春的呼噜,倒比夜里的寂静更让人踏实。
夜里备完课,她会坐在葡萄架下读陆湛的信。映山红的干花夹在信纸里。“我现在忙得很,” 她对着花轻声说,“教孩子们认字,比在家数日子强。”望春趴在脚边打呼,红绸项圈随着呼吸起伏。林秋把他的军帽抱在怀里,帽檐压着眉眼,像他还在身边。窗外的风穿过葡萄叶,沙沙的响,倒像是他巡逻时,脚步声轻轻落在她心上。
林秋把陆湛寄来的字典裹上蓝布套时,望春正叼着本翻卷了角的《农技手册》蹭她的膝盖。扫过 “嫁接技术” 那页,她想起扫盲班的孩子问 “为啥西红柿能长在土豆上”,脸上便**辣的 —— 当时她支支吾吾没答上来。
那天夜里,她就着煤油灯把《农技手册》翻到第三十二页。嫁接的步骤图被人用红铅笔标了重点,她跟着用炭笔在草纸上画:“先削砧木,再削接穗,形成层要对齐……” 画到第七遍时,纸角都磨出了毛边,才算把 “形成层” 三个字的意思嚼透。窗外的风卷着树叶响,她忽然对着肚子笑:“等你爹回来,娘就能给孩子们讲清为啥土豆能结西红柿了。”
去镇上供销社换煤油时,她总不忘在书摊前站半晌。有次淘到本缺了页的《说文解字》,攥在手里像得了宝贝。回家后用薄纸蒙着,把缺页的字一个个描下来,赵大娘看见时,她正对着 “菜” 字的篆书发呆:“原来这字最早像棵长在田里的草,底下还有根呢。” 说着往识字本上添了行小字:“教孩子认‘菜’,要先讲它的根。”
王参谋爱人送来本《儿童识字教学法》,书皮上还沾着面粉。林秋连夜把重要的段落抄在布上,缝成小本子揣在兜里。排队打饭时掏出来看,被炊事班的李师傅撞见:“妹子真是勤奋好学。” 她红着脸把本子掖回去:“怕教不好孩子们,得多学学。”
有次教到 “军” 字,她想起陆湛说过 “军字框里是‘车’,古代军队靠车打仗”。为了考证这话对不对,她跑了三趟镇文化站,终于在本旧《辞源》里找到注解。回来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怀里的笔记本上记着:“军,从车,从勹,围守也。”
有次给孩子们讲 “春” 字,二丫突然问:“林老师,春天的草为啥比冬天的绿?” 她张了张嘴,竟答不上来。那阵子正教农技知识,知道是叶绿素的缘故,可怎么跟孩子解释 “叶绿素”?她跑去问张医生,医生笑着说:“就说太阳把草染绿了呗。” 她却不肯马虎,又跑了两趟镇中学,才从生物老师那里讨来个通俗的说法。回来的路上,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肚子里的小家伙踢了她一下,像在催她快点学会。
她还把孩子们常写错的字编成顺口溜。“‘左’字下边是个‘工’,左手干活有力气;‘右’字下边是个‘口’,右手吃饭用嘴巴。” 编到 “的、得、地” 时,卡了三天壳,最后盯着温室的菜苗有了灵感:“名词前面白勺‘的’,菜苗的叶子绿;动词后面双人‘得’,菜苗长得高;动词前面土也‘地’,菜苗地长着。” 孩子们念着顺口溜写字,错误率竟少了大半。
望春趴在脚边打盹时,常被她翻书的声音惊醒。它抬起头,看见煤油灯的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头上,落在她肚子隆起的弧度上,落在摊开的书本上 —— 那里有她抄的算术题、画的农技图、注的多音字,密密麻麻,像片精心耕耘的田,种着知识,也种着对抗孤独的勇气。
窗外的扫盲班传来孩子们的读书声,她摸着肚子站起身,脚步比往常更稳了些。原来充实自己的感觉,就像温室里浇足了水的菜苗,踏实,且有力量。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