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母把行李往炕角一放,王参谋爱人刚帮她铺好褥子,她就攥着帕子往门外走:“我去看看小秋,扫盲班在哪?”
穿过两条青砖铺的巷子,就听见孩子们齐声念 “人之初,性本善”。陆母脚步一顿,在爬满牵牛花的篱笆外站定 —— 林秋正站在黑板前,蓝布褂子的下摆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鼓鼓的肚子。
“小秋这腰,怕是已经弯不下去了。” 陆母往篱笆缝里凑了凑,帕子在掌心攥出褶皱。见林秋要弯腰捡掉在地上的玉米芯笔,膝盖先弯,再慢慢蹲下去,后腰的弧度像拉满的弓。二丫抢着把笔递过去,她扶着讲台站起来时,手在腰上悄悄按了按,这小动作没逃过陆母的眼 —— 那是耻骨疼的征兆,她怀陆湛时也这样。
孩子们齐声读课文,声音震得篱笆上的牵牛花抖落了片花瓣。陆母看见林秋扶着讲台,侧耳听孩子们念,肚子突然动了下,她下意识地用手托了托,脸上的表情柔和得像刚化的春水。“这孩子,怀得这样沉,还站着讲课。” 陆母的眼眶热了。
讲台上的搪瓷缸里,泡着的山楂片已经沉底。陆母认出那是她寄来的,陆湛小时候不爱吃饭,她就用这法子开胃。见林秋拿起缸子喝了口,喉结动了动,像是在咽什么苦药,她忽然想起自己带的麦芽糖,赶紧往兜里摸 —— 该给她塞两块,润润嗓子。
陆母往后退了两步,后背抵着老树树干。树皮的纹路硌得她脊梁疼,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这孩子没在男人不在家时哭天抢地,反倒把日子过得像模像样,教孩子们认字,把自己的日子也填得实实的。陆湛这小子,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才娶了这么个坚韧的媳妇。
风吹过篱笆,带起一阵槐花香。下课了,陆母摸出兜里的麦芽糖,往扫盲班门口走。她要进去给秋递块糖,再帮她擦擦发间的粉笔灰 —— 这孩子,值得被好好疼疼。
林秋正低头收拾教案,眼角的余光瞥见篱笆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蓝布褂子,灰布鞋,手里攥着块麦芽糖 —— 那是婆母的样子!
“娘?” 她扶着讲台慢慢站直,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动的玉米叶。陆母笑着走上前:“我来给你搭把手。” 话音未落,林秋已经快步迎上去,肚子的沉重让她走得不稳,刚迈出两步就被陆母按住肩膀:“慢着,别摔着。”
掌心触到婆母的手,粗糙却暖和,林秋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不是委屈,也不是难过,是心里的那点慌,突然被这双手稳稳接住了。“您来了。” 她用手背擦眼泪,鼻尖红红的,像被冻着了。陆母把麦芽糖往她手里塞:“你爹在家能应付,我再不来,怕你把自己熬瘦了。”
二丫举着玉米芯笔跑过来:“林老师,这是你娘吗?她手里的糖好香。” 陆母弯腰摸了摸二丫的头,指腹蹭过孩子冻得发红的耳朵:“是呢。”
“娘,您坐。” 她拉着陆母往讲台边的板凳走,脚步还带着些趔趄。陆母反手扶住她的腰,指尖触到她紧绷的肌肉:“看你这腰,夜里没少疼吧?” 林秋的脸腾地红了,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碍事,就是偶尔抽筋。” 陆母从包袱里掏出个布包:“我给你带了艾叶,晚上泡泡脚,能好点。”
孩子们围着她们看新鲜,陆母从包袱里抓出把炒南瓜子,分给孩子们:“都乖乖听课,奶奶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林秋看着婆母熟练地和孩子们打交道,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
“娘,您路上累坏了吧?” 她给陆母倒了碗热水。陆母接过碗,吹了吹:“不累,一想到能见到你和娃,就浑身是劲。” 说着,她掀开包袱,露出里面的虎头鞋,“你看,我给娃做的,要是不合脚,我再改。”
林秋摸着虎头鞋上的金线,眼泪却又下来了。她靠在陆母肩上,轻轻蹭了蹭:“娘,您来了真好。” 陆母拍着她的背,像哄小时候的陆湛:“好了好了,不哭了,有娘在呢。”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
陆母的到来,像给林秋的生活撑开了一把伞,那些曾让她为难的琐碎,渐渐被妥帖接住。
家里就闻见艾叶水的味道 —— 陆母把艾叶和生姜煮在砂锅里,晾到温热才端进房。“泡泡脚,腿就不抽筋了。” 婆母蹲在炕边替她脱鞋,粗糙的手指捏了捏她肿胀的脚踝,“这水得漫过三阴交,我给你挪挪盆。” 以前夜里疼得坐起来揉腿,现在泡完脚裹着棉被躺下,总能安稳睡到天亮,连做梦都少了些惊惶。“娘,您也泡泡。” 她往盆里加了勺热水,看着婆母把脚放进来,水花溅在两人裤脚上,像撒了把星星。以前总觉得不好意思麻烦人,现在却会小声说:“娘,夜里腿又抽了下,您帮我揉揉?”
去扫盲班的路上,她会挽着陆母的胳膊。遇到石子路,不再逞强迈步,而是顺着婆母的力道抬脚。陆母每天课间都拎着个藤筐过来,筐里装着切成小块的苹果,用井水镇过,凉丝丝的正好解乏。见孩子们盯着苹果咽口水,她就把苹果切成薄片,连核都削得干干净净:“都有份,吃完了好好听课。” 她会先挑块大的塞到婆母嘴里:“您也吃,这苹果甜。”有次林秋讲得太久,头晕得扶着讲台晃了晃,陆母眼疾手快地递过块糖:“含着,别低血糖了。” 她就对着孩子们笑:“这是我娘给的,比供销社的好吃。” 说这话时,眼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孩子们拍着手喊 “陆奶奶好”,她笑着往孩子们兜里塞炒花生,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闪着光。
缝补的针线活有了主心骨。林秋给娃缝的小袄总歪着领口,陆母接过针线,三两下就把领口收得周正:“得留着余地,娃长起来快。” 她教秋用顶针,铜圈在她指间转得灵活:“你看,这样针就不扎手了。” 夜里两人坐在油灯下,陆母纳鞋底,秋剪尿布,麻线穿过布面的 “沙沙” 声里,见陆母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她会伸手帮着推上去,指尖蹭过婆母的鬓角:“娘,歇会儿吧,明天再剪也不迟。” 陆母讲湛小时候的糗事,她笑得直不起腰,肚子里的娃也跟着踢腾,她就拉着婆母的手按在胎动的地方:“娘,您看他也在笑呢。”
以前对着陆湛的军帽说心事,现在能跟婆母念叨:“不知道他那边冷不冷。” 陆母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他爹年轻时守边防,我也总瞎想,后来发现,越想越慌,不如踏踏实实过日子。” 她给林秋掖了掖被角,“你把自己和娃照顾好,就是对陆湛最大的支持。” 这话像颗定盘星,让林秋心里的慌渐渐沉了底。
陆母说 “踏实过日子”,她就点点头,往婆母身边凑了凑:“娘,您说陆湛回来,会不会认不出我了?” 见婆母笑,她也跟着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好像胖了点,您做的槐花糕太好吃了。” 陆母给她掖被角,她会往婆母那边挪挪,让两人的肩膀靠得更近:“娘,您给我讲讲爹年轻时的事吧,我想知道陆湛像谁。”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温水里的糖块,慢慢化在日子里。林秋不再硬撑着坚强,开始学着依赖,学着把心里的话讲出来,用笨拙却真诚的方式回应着这份关怀。
漫长的等待中,花叶终将结成果实。
裤腿一热,温热的液体顺着小腿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洇出片深色的痕迹 —— 是羊水破了。“娘……” 林秋咬着牙喊出声,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网。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慌了神。
陆母听到喊声跑出来,手里还攥着块布。看见林秋扶着竹架弓着腰,脸色白得像窗纸,她心里 “咯噔” 一下,扔了布就冲过去:“别怕,娘在呢!” 伸手摸了摸秋的裤腿,湿漉漉的触感让她瞬间定了神,“快,扶着我回屋,咱躺平了。”
往屋里挪的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宫缩的剧痛一**袭来,秋的额头很快沁出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沾湿了陆母的衣襟。“娘…… 疼……” 她抓着陆母的胳膊,指节陷进对方粗糙的皮肉里,那力道几乎要掐出血来。陆母咬着牙托住她的腰,脚下的步子却稳得很:“忍着点,咱快到屋了……”
刚挪到炕边,林秋就疼得直不起身,顺着炕沿滑坐下去。后腰的骨头像被拆开重组,每一次宫缩都带着撕裂般的痛,她忍不住哼出声,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掉:“娘,我怕……” 陆母跪在地上给她脱鞋,手指在颤抖,声音却稳如磐石:“不怕,女人生娃都得过这关,你看你种的菜,不也得经风雨才能长好?”
躺到炕上时,陆秋的裤子已经湿透了大半。宫缩的间隙越来越短,她能感觉到肚子里的娃在往下钻,每一次胎动都带着难以言喻的酸胀。陆母用热毛巾擦她的额头,粗布毛巾蹭过她的脸颊,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深呼吸,像吹蜡烛那样。” 她听话地吸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却在呼气时被剧痛打断,闷哼声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裹住她。
“娘…… 陆湛……” 剧痛中,她忽然念起丈夫的名字,声音细若游丝。陆母往她嘴里塞了块糖:“含着,保存力气。陆湛要是在,保准比谁都急,咱得让他回来时,见着个白白胖胖的娃。” 这话像剂强心针,林秋咬着糖块点了点头,把眼泪憋了回去 —— 她得撑住,为了自己,为了肚子里的娃,也为了远方的陆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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