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母的手在发抖,却没让一丝慌乱泄出来。她转身就往柜顶爬,踩着板凳够到早就备好的布包 —— 里面是煮过三遍的剪刀、晒得蓬松的旧棉花、叠得方方正正的尿布。布包带子勒得她掌心发红,她却嫌自己动作慢,差点从板凳上滑下来。
“娘……” 林秋的痛呼刚出口,陆母已经用温水浸湿了毛巾。她跪在炕边给林秋擦脸,指腹避开冷汗浸透的鬓角,只轻轻按在她的太阳穴上:“咱数数,数到二十,这阵疼就过去了。” 见林秋咬着牙点头,她又摸出早就晾好的蜂蜜水,用小勺一点点往她嘴里送,糖水顺着嘴角淌下来,她就用帕子跟着擦,帕子上的并蒂莲被濡湿,颜色深了几分。
听到院外张医生的脚步声,陆母掀起门帘就往外冲。不等医生站稳,她已经报得明明白白:“一刻钟前破的水,现在宫缩隔不到一盏茶,刚才见了点红。” 说话间接过药箱,手指在箱锁上顿了顿又松开 —— 那是怕自己手糙,碰坏了医生的器械。引着医生进屋时,她特意往灶里添了把柴,让烟火气漫进产房:“老辈说,火旺生得顺。”
医生检查时,陆母背过身去整理尿布,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听见林秋疼得闷哼,她忽然想起什么,她从包袱里翻出陆湛的旧军帽,往秋枕边一放:“你看,陆湛在这儿陪着呢。” 军帽上的五角星蹭过秋的脸颊,她果然安静了些,攥着帽檐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羊水浸透的褥子得赶紧换。陆母跪在炕上,膝盖压着湿痕也不顾,先将陆秋的上半身揽在怀里,用肩膀顶住她的腰,再让医生帮忙抽走旧褥子。换的新褥子铺了三层,最底下是晒过的稻草,软乎乎的像团云。“这样不硌骨头。” 她喘着气说,鬓角的汗滴在秋手背上,烫得像颗小火星。
见林秋嘴唇咬得发白,陆母把自己的手帕卷成小团,往林秋嘴里塞:“咬着这个,别伤着舌头。” 帕子上还带着腌菜的咸香,林秋含着它,痛呼声闷在喉咙里。陆母趁机往她嘴里塞了块冰糖,用指尖抹嘴角:“留点劲儿,等会儿好使劲。”
医生说 “快了,准备使劲” 时,陆母攥住林秋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秋指腹发烫:“跟着我呼气,吸 —— 深吸 —— 好,往下使劲!” 每喊一声,她的肩膀就跟着颤一下,像是在用自己的力气帮儿媳使劲。灶里的火渐渐弱下去,她也顾不上添柴,眼里只有炕上汗湿的儿媳,和即将到来的新生命。
当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划破晨雾时,陆母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她扶着炕沿缓了半天,才想起要去烧热水。往锅里添水时,她看着水面晃出的自己,鬓角的白发乱得像团草,却咧开嘴笑了,眼泪砸在锅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 这一路的担惊受怕,总算落了地。
林秋的睫毛上还挂着汗珠,像沾了层露水的蛛网。婴儿的啼哭像道惊雷,劈开她混沌的意识,浑身的骨头仿佛被拆开重组过,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劲。陆母用热毛巾擦她额头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嘴唇破了,血腥味混着冰糖的甜,在舌尖漫开。
“是个小子,” 陆母的声音带着哭腔,却裹着化不开的暖意,“跟陆湛小时候一个模子,额头这颗痣都一样。” 林秋转动眼珠,看见被红布包着的小小一团。
一股陌生的情绪突然涌上来,比生产的痛更汹涌。她想抬手摸摸那团小生命,胳膊却重得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那是她的娃,是她和陆湛的娃,是她忍着抽筋、顶着浮肿,盼了九个月的宝贝。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 不是疼的,是心里的某个地方,突然被填满了。
陆母把孩子抱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臂弯里。小家伙的重量轻得像团棉花,皮肤烫乎乎的,贴着她的胸口时,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这就是在她肚子里踢腾了九个月的小家伙?是她数着胎动、忍着抽筋也要护住的宝贝?她低头看着那闭着的眼睛,睫毛短得像刚冒头的草芽,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孩子的脸皱巴巴的,像颗刚从土里刨出来的花生米。可她越看越觉得稀罕,那小鼻子,翕动时像只振翅的蝴蝶,分明是陆湛的模样。她想起陆湛趴在炕桌上写家书的样子,鼻尖也是这样微微翘着,笔尖悬在纸上半天不落 —— 原来血脉这东西,真能穿过千山万水,在一个小婴孩脸上刻下印记。以前总担心自己不会当娘,此刻抱着这团温热的小生命,却觉得天生就该这样。
“你看他的手,” 林秋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拳头,那拳头立刻攥紧,抓住了她的手指,力道小得像片羽毛,却攥得她心头发颤,“跟陆湛一样,攥东西特别紧。” 陆母凑过来看,娘俩的头靠在一起,呼吸交织着,在晨光里织成一张柔软的网。
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林秋却舍不得闭眼。她盯着孩子的小脸,看他的鼻翼翕动,看他的小嘴巴吐泡泡,连他偶尔皱一下眉头,都觉得是天大的事。肚子里空落落的,心里却满得快要溢出来,那些孕期的辛苦、等待的焦灼,在这一刻都成了值得的注脚。
“陆湛要是在就好了。” 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怕吵醒孩子。陆母帮她掖了掖被角:“他知道了,准得高兴得蹦高。” 林秋点点头,手指被孩子攥得更紧了些。她忽然不怕了,不管湛什么时候回来,她都能带着这小家伙,把日子过成暖烘烘的模样 —— 因为她现在有了软肋,也有了铠甲。
张医生给她处理伤口时,她咬着牙没吭声,目光却黏在孩子身上。小家伙哭了一阵就睡了,嘴角还微微张着,像在咂摸什么。林秋忽然想起湛信里写的 “等他出生,我要教他打枪”,忍不住笑了,牵动了伤口的痛,倒吸一口凉气。
陆母见儿媳脸色白得像刚剥壳的鸡蛋,嘴唇上的血痂结得发硬,她赶紧端来晾温的红糖水,用小勺一点点往秋嘴里送。“慢点喝,” 她的声音比平时柔了八度,“刚生完虚,得慢慢补。”
林秋的视线穿过朦胧的水汽,落在那团红布包裹的小生命上。眼皮重得像粘了浆糊,可她偏要撑着,生怕眨一下眼,这团温热的小东西就会消失。
她要把孩子的模样刻在心里:额角那颗淡淡的痣,像颗小小的朱砂;下巴上的浅窝,笑起来会更深些;还有那总是张着的小嘴,吐泡泡时像条快乐的小鱼。这些细微的模样,会是她往后无数个等待的日子里,最温暖的念想。
林秋睡了过去,陆母便把孩子抱到了旁边。给孩子换尿布时,陆母的动作笨拙又谨慎。小家伙的腿蜷着不肯伸直,她就轻轻哼起陆湛小时候听的童谣,手指顺着孩子的脚踝往上捋,直到把尿布系得松紧合适。“你爹小时候也这样,换个尿布跟打仗似的。” 她对着孩子嘟囔,忽然意识到这话该说给陆湛听,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赶紧用衣角擦了擦眼角。
中午炖的鸡汤好了,她先盛出最上面的油花,再把鸡肉撕成细丝。喂林秋喝汤时,见她没力气张嘴,就用小勺舀着往嘴边送,汤洒在下巴上也不在意,用帕子慢慢擦。“多吃点,才有奶水喂娃。” 她说着,自己也拿起个鸡头啃,骨头嚼得咯吱响,心里却在盘算:明天得去供销社扯块软布,再给孩子做几件贴身的小衣裳。
傍晚给孩子喂奶,小家伙含着□□却不会吸,急得小脸通红。陆母坐在炕边,手把手教林秋托着孩子的头,“你看,这样他才好使劲。” 见孩子终于吃到奶水,咕咚咕咚咽得欢,她松了口气,往灶里添了根柴。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鬓角的白发闪着银光。
夜深了,陆母没回自己的屋,就在炕边搭了个小铺。她支着耳朵听动静,孩子一哼唧就赶紧爬起来,摸了摸尿布没湿,又把被子往小家伙身上拢了拢。
她轻轻拍着孩子的背,听着林秋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像揣了个热烘烘的红薯。辛苦是真的,累也是真的,但看着炕上的娘俩,所有的累都化成了甜。她摸了摸孩子额头上的小痣,跟陆湛的一模一样,忽然觉得这日子有了盼头,等陆湛回来,一家人就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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