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个?”
扫了眼面前不足五尺的小公子,牙商不自觉地退了半步,嘴角抽了抽,想拒绝又找不出理由。
这些孩子他买来时多的给了那些人家二两银子,少的才给了一两。
按他的盘算,若是遇到几个肯出钱的大爷或是一些脏地方,每个最少也能卖个十几二十两,可在这公堂上出价……
公堂上自然不能信口开河,报少了又心有不甘。低下头转了转眼珠,牙商似是有了算计,轻咳两声后开始报价。
走到少年们跟前,牙商指了两个女孩报了五两,三个瘦小的男孩报了八两,其余的全报了十两银子。说完,硬挤出个谄笑看向程颂。
他倒想报个高价,可惜适才讲述斗殴经过时,已经说了涉入事件的小娘子报价是五两。话已出口是收不回来了,其他人只能参照这个价钱浮动,否则他怕被当场定个欺诈瞒报。
五两八两十两?等这人报完,堂上众人的表情各有精彩。尤其斗殴的二人,鼻子都要气歪了!敢情他俩是为最便宜的一件“货物”争了个两败俱伤?
“嗯,这些人你买来时花了多少?”
听完报价,程颂面色不变,继续问道。
按理说没有这么问的,不管做何生意,都要避讳询问进价。
只是程颂对这牙商没有一点顾忌,管你乐不乐意,张口就来。
“多少,这……”
牙商双眉紧皱,强撑着苦笑说:
“不瞒小公子,这些人家中受了灾,我是看他们可怜,才把人都买下了。给小公子报的也是实价,每个人就加了一两银子。公子就是嫌贵,也不能再低了。若是价钱再低,都抵不过他们路上的食宿吃喝。”
食宿吃喝?程颂冷哼一声,要不是怕脏了手,都想抽这牙商几巴掌。
端看孩子们这副惨相,定是一路风餐露宿过来的,能花你几个铜钱!
心中激愤渐起,但程颂不屑与他掰扯,压了压火气正要开口,却被一声怨怒打断了。
“他说谎,他只给了我爹娘一两银子!”
牙商身后,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站了出来,双眼通红地瞪向牙商。
男孩的家被暴雨冲毁了,家里七个孩子活了五个,他是老三,爹娘没办法才商量着卖个孩子。
他心中也委屈,但大哥是家中的主要劳力,大姐又订了亲,弟弟妹妹又太小,只能把他卖掉。
一路上虽然被这牙商苛待,但想到卖了自己能换得一两银子,让家里撑到再种一茬庄稼,他就能咬牙继续挺下去。
他不能跑,身上没钱,跑了也是饿死,也不能真饿死,死了又怕这人去找他爹娘退钱。
他不知道眼前这位个子不高但极为俊俏秀气的小公子为何要问价,也不知这是不是他们的机会,但听到牙商居然说他只加一两银子报价,心中实在气愤,才忍不住站出来揭露这人的谎话。
有了一个领头的,又有孩子站了出来,说出这人给了家中多少钱。牙商听得面如死灰,盯住最先张嘴的几个暗恨不已,打定主意要把他们卖去“好地方”。
此刻,他只能先应对眼前的程颂,于是厚着脸皮使劲狡辩:
“小公子莫听他们乱说。钱都是给了他们爹娘,给了多少他们哪里知道。我真是没多要,一路上为让他们吃饱,确实花了不少银子,我总不能赔钱您说是吧?”
“你才乱说!吃饱饭的哪是这般模样!灾民都没这么可怜!”
没等程颂开口,身后的画砚气不过冲了出来,扬起脖子冲那牙商喊道。
当初许正他们来做工前,只靠养济院每日两顿稀饭活着,也不至于脸上连点血色都没有。
花了银子让他们吃饱??谎言张口就来,这牙商怎得如此不要脸!气得书童想抡烧火棍!!
公堂之上不容喧哗,有理也得好好说。县尉看在程颂面上没有呵斥画砚,等着他把书童拉回去。怎知这平日里机灵活泛的小少爷,眼下却是丁点眼力见儿没有,背着手杵在那儿动也不动,由着孩子撒泼。
等画砚骂完,小胳膊叉回到腰间,黎仁诚才上前把人拉了回来。
被个孩子指着鼻子骂,牙商暗自咬牙却不敢还口。要是这公子嫌弃他们瘦弱不买最好,出了衙门他就去寻摸买家,大不了少赚几两,也得先把那几个敢乱说的打发了。
无视了牙商青白变换的脸色,程颂肃着脸再度开口:
“这里一共三十五人,其中五两的两个,八两的三个,其余都是十两,总共三百三十四两。每人只加了一两银子,也就说你买这些人共花费了二百九十九两,价钱可对?”
“对,对,公子算得正好。”
牙商闷头算了一会儿回道。他猜不透为何程颂这么问,只觉心中的紧张又甚了几分。
“好,我都买了。
“都,都买了?”
牙商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心中满是懊悔。早知这小公子如此痛快,就该多报些。
按他原本的打算,这三十多个孩子至少能卖个五六百两,三百多两就卖了定是可惜。可公堂之上又容不得他反悔,一时间牙商有些拿不定主意,说话也磕巴起来。
“嗯,都买了。正好都在衙门,你把他们的红契交出来,今日就把契约办了。”
“红,红契……”
听到红契二字,牙商浑身一抖,腿软得差点给程颂跪了。
奴仆买卖与买房置地一样,都需要到衙门备案缴税、加盖官印,取得红契才算合法。购买奴仆的税钱是由买方出,牙商说他已经买下了三十五个孩子,那他手中就该有三十五份红契。
而他要同意把这群孩子卖给程颂,就得拿出旧的红契。衙门验证真伪后,再由程颂重新缴纳本次交易的税钱,办理新的红契,这场交易才能算完整合法。
这套规矩程颂本来不熟,还是几个月前帮画砚改户籍时回忆起来的。怕他有所遗漏,当时黎兄还把相关的律法给自己讲了一遍。
加上后来去合山给梁家兄弟补办身份文书,程序走得完整,现在的程颂对人口买卖、改奴为良的办理流程可能比这牙商都熟,一句话就掐住了对方脉门。
顷刻间便想明了利害,牙商立马转头,朝着县尉跪了下去,承认自己还未及办理红契,但绝非故意。
“这些孩子都是从代州受灾的村子买来的,那里位置偏远,去衙门多有不便,才会耽误了,恳求大人开恩啊。”
见牙商跪得如此利索,程颂垂眼冷哼。你都有本事把几十个孩子从其它州府拉到长宁了,却无力去当地县衙交税盖章,骗鬼呢!
堂上的“鬼”自然不是好骗的,刚听程颂的质问,县尉也微变了脸色。眼见牙商被吓跪了,县尉的满面威严中还轻掺了一丝笑意,只是这笑意却传达不到下跪的牙商眼中。
此刻他忧心的已经不是这些人无法转卖出高价,更不仅是需要补缴的税金,而是可能受到的惩罚!
奴仆买卖五日内没到衙门办契缴税,就需要缴纳罚金,但在操作中,常有牙商为了少交一次税钱,等到找好买主才去办契。有些衙门的经办吏员收了钱,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不会追究。
这三十五个孩子都未成年,他们的身份只是登记在家里的户册上。要是依照规则办事,牙商就应带着他们的户册去衙门办理红契。
为了省掉这趟花费,他便只把这群孩子带了出来,打算借着近期难民增多,补办文书的百姓也多,糊弄过去,等找到买主连文书带红契一起办了。
眼下被程颂点出了错处,最让牙商哆嗦的是,不是他要补交的税金,而是没有红契,他无法证明这些人是合法买来还是抢来拐来的。
县尉重新端坐,命师爷查验了此人的身份文书,确定了他确是牙商。又从那群少年中点了几名年龄大点儿的出来回话,问清了这人去他们家中买人的经过,都使了多少银钱,一一理清之后拍了惊堂木,问他是认打还是认罚。
若是认罚,就是补缴所欠税金、缺失文书的罚金以及杖刑二十。若是认打,杖刑之后,当堂就可以下狱了。
二十杖就能要了他半条命,再下了大狱,他就得交代了。牙商磕头认罚,却还是咬死自己的钱都用光了,求大人宽恕几日。
程颂见状再次上前,向县尉表示他愿意买下这些少年,以每人多加一两银子的价钱。只是加价的基础是这牙商实际支付给少年家人的价格,而非他信口胡言的八两九两银子。
县尉点头,问下跪的牙商是否接受。
这人哪敢不接受,心中一万个不愿也得忍了。他也看出县尉似是对这富家公子有所维护,万一他们之间有什么亲朋故友的联系,自己很可能连最后的机会都要错失,只剩认打一条路了。
“多谢小公子,就按您说的办。”
二十杖当堂奉送。牙商被打得吱哇乱叫,堂上的人却听得十分痛快!
杖刑之后,牙商只剩了喘气的力气。程颂蹲在这人面前,与他算清了要付的银子。
三十五个孩子,他都是用一二两银子买下的,每个加一两,总数九十两。
只是这九十两也到不了他手中,其中三十六两直接交了两次买卖的税金与罚金,五十四两赔偿给谢家,折算后牙商还需要在三月之内补给谢家四十六两银子。
为了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趴在地上的牙商不再装穷,掏出银票和几两碎银交给了谢母。
县尉命差役将人架出衙门,街面就有医馆,能不能活着爬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
解决了牙商,就该程颂给衙门和谢母交银子了。亏得差役腿脚快,被架走的牙商没看到程小东家掏不出钱的窘迫场面,否则必得加上一场重重的内伤。
哪有翻遍全身连五两银子都凑不出的富家少爷!
早上出来得急,钱袋中只有的几两碎银,黎仁诚和梁言画砚也是空着手跟来的。程颂只能先向县尉和谢母说抱歉,表示自己下午就将银子送来。
县尉倒是不急,问程颂是不是真打算把这些少年买回去,还是看出那牙商不是善类,只为救下他们的权宜之计。
“大人放心,作坊正是用人之际,这些孩子我既然买下了,就定会负责到底。”
程颂拱手承诺。
一下多了三十多张嘴吃饭,说没压力是假的,但今日这些孩子既然站在了他面前,就不可能视若无睹,任由他们被那牙商祸害。
大不了回去买地开荒,凭自己的本事,一定能把他们堂堂正正地养大!
“好,那这些人你就带走吧,安顿好再来衙门补办红契。”
县尉满含赞赏道。这赞赏是发自内心的,与刚抓到的贼人和前些天收到的杏干绝无半点关系!
“谢大人!”
程颂听罢庆幸不已。之前听了黎兄建议来县衙抱大腿,又刷了一波好感,才几天就用上了,真真是太及时了!
这番强买的操作,若是在衙门之外,程颂未必能用红契吓住那牙商,他也绝不会同意只加一两银子的买法。要么是坚持不卖,要么是狠坑程颂一笔,只有在这大堂之上才能借到足够的震慑之力,解决得如此顺利。
……
出了县衙,谢母唤程颂过去说话。
“收好这欠条,银子不用送了,留着花用吧。程小郎君果如我儿所言,是仁义之士。”
谢母笑着夸奖程颂。
“怎好如此,这钱就是应该赔给谢家的。夫人放心,那些少年我定会照顾好,该赔的银子也不能少。”
程颂以为谢母看他掏不出银子,可怜他人穷胆大才免了赔偿,赶忙解释。
“那凳子本就不值多少钱。我是看争斗的二人都与泼皮无异,才想借机搅了他们的买卖,不让那小娘子落入二人之手。没想到被差役遇到,要把官司打到县衙来,这才回去翻出张单据出来应付。”
谢母低声说道。
这单据是假的??程颂和谢驰都是一惊,尤其是谢驰,眼睛瞪得溜圆。他只知道自己娘亲比寻常妇人泼辣严厉些,却想不到她居然如此胆大,公堂上居然敢作假!
谢母难得见儿子一副吓傻的样子,只觉可爱,伸手在他头顶抚了两下:
“三百两的凳子是你书房里那张,哪可能放去铺子里招贼。”
欠条是程颂刚在堂上写给谢家的,现在又回了自己手中,免不了生出些感慨。
程颂心中清楚,他不能指望所有人遇到这样的事都想挺身而出。毕竟在大琞百姓眼中,这买人卖人本就是合法的常事,能像谢母一样,为女孩挡一道错误的去处已是难得了。
……
掏光钱袋只有不到五两银子,给这三十五个孩子买些吃食垫垫胃还是够的,不用问程颂都知道他们肯定没吃早饭。
“先吃两个蒸饼,别吃太饱,中午回去有肉吃。”
今后的安排现在也顾不上说。县衙就在主街东面,很快他们就到了饭铺集中的地方。程颂先买了几十个蒸饼。
有肉吃是诱人,但架不住孩子们真饿了,哪里等得到中午,先把手里的饼子吞了再说!
至于小公子说的,给肚子留点地方中午吃肉?
什么时候有肉,什么时候有地方!
人口买卖是古代背景下的特殊情节,相关内容参考了宋代的历史,多数还是私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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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程颂:今日气坏了?
画砚:嗯!那牙商着实可恶,想敲他几棍子!
程颂:确实该打,但不能在公堂上打。
画砚:嗯?
程颂:公堂上能动棍子的只有差役,咱们打,得换个地方,不能被抓到了。
画砚: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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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强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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