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正勾着他襟前绣纹痴痴笑着,却霜忽然收拢外袍将我裹紧三分。桥下飘来的河灯碎光映在他瞳中,倒像把三十三重天的星子都揉碎了浸在醴泉里。
"亥时的更鼓要响了。"他屈指拂去我鬓角沾的夜露,取过不知何时坠落在地的发带替我束好了发,"新炼的醒神丹..."
我偏头咬住他未尽的尾音,惊得雾中萤火四散:"这疗伤的法子,可比丹药奏效。"他衣襟内浮动的千年冷香,早盖过了桥头酒肆飘来的醇香。
却霜的拇指突然按上我后颈,法力顺着督脉游走时带起战栗:"荼靡坊的好戏要开锣了。"掌心温热却与语调截然相反,连催人都带着特有的威压。
"怕我迟到少瞧了三分人间绝色?还是忧心..."尾音消弭于他突然贴上的唇峰,河风卷着未说完的嗔怪坠入粼波。
他退开时,我灵台豁然清明,原是他借机将丹药渡了过来。
“你……咳咳……岂有此理!”我扶着栏杆咳嗽不止。
“走吧,莫迟到太久。”却霜语气稳如磐石,仿佛我是凡间那个撒泼打滚不买糖就赖着不走的稚子。
待呼吸顺畅,我蹙眉凝望:“你去不喜之地做何?”
他拉上我边走边道:“未免安心,还是亲自看着为好。”
我同却霜并辔而行,荼靡坊那七宝琉璃檐角已遥遥在望。但见这广陵第一销金窟灯火煌煌如白昼,人声鼎沸似闹市。为显正经,我早将借穿的外袍还了原主——此刻他一身碧水青衣,我一身赤焰红袍,两相对照活像灶王爷和龙王爷手拉手逛庙会,惹得往来行人纷纷侧目。瞥见却霜那张堪比千年寒玉的俊脸,只敢暗暗发笑。
才跨过朱漆门槛,便被铺天盖地的脂粉香熏得一个趔趄。丝竹之声震得人耳膜发颤,抬眼但见正厅高台下乌泱泱挤满看客,楼上雅间更是珠帘半卷人影憧憧。台上几位歌姬正簇拥着位抚琴的蒙面女子,但见那人鬓边一朵粉牡丹颤颤巍巍,倒比那面纱更惹人遐思。
"早说您老人家金枝玉叶受不得腌臜气。"我扭头冲却霜挤眉弄眼,却见他虽面色冷若冰霜,眸光倒似春溪映月般清亮:"能盯着你们倒也无妨。"
正说着瞥见子恒那厮竟屈尊坐在过道旁的榆木方凳上,身旁问茶托着酒壶活似个泥塑木雕。我撩起衣摆大剌剌往长凳上一坐,震得桌上杯盏叮当乱响:"奇哉!子恒兄何时转了性,倒学起我们这些粗人做派?"
子恒晃着琉璃盏的手悠然自在,在看到我们时堪堪停在半空。问茶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险些把酒壶扣在我衣襟上,他俩异口同声道:“怎么你俩一道来了?”
“一时兴起,你们随意。”却霜自然而然地寻了一个座位坐下,目光淡然。
我屈指叩了叩榆木桌,金错刀纹的袖口扫过酒渍:"子恒兄素来非鲛绡帐不卧,非沉香榻不倚,今儿倒在这榆木疙瘩上坐得安稳?"
问茶捧着越窑秘色瓷壶,朗声接话:"说是此间陈设粗陋,纵使泼了酒折了凳也无伤大雅。"
问茶的意有所指所有人都明白,子恒掌中琥珀杯"咣当"砸在桌上,琼浆玉液溅得他天水碧袍子开满梨花。
"聂小郎君!"这厮忽然一掌拍在我肩头,震得我束发险些歪斜,"你这般招摇过市是要出大事的!"他直勾勾盯着我,倒似被夺了舍,"方才台上牡丹仙子掀面纱时,满楼儿郎的三魂七魄都散作天边流云——偏你施施然打帘外进来,好家伙!那些个游魂又生生被拽回躯壳!"
我一时语塞,子恒接着调侃:"依在下拙见,聂容合该早日飞升。否则凡间少男少女的眼泪,怕是能淹了广陵城。"说罢悠然掸去衣上酒渍,仿佛方才发癫的是旁人。
我转头要向却霜讨个公道,却见这位素日冷若冰霜的仙君倚着雕花柱,唇边笑意比上元灯火还璀璨几分,眉梢挂着"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得意,活像庙会上卖弄孩儿背得《千字文》的酸儒父亲。
我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把酒杯往桌上一磕:"诸位今日是吞了五石散还是撞了桃花煞?莫不是我这衣襟上沾了飞花落叶?"
子恒抻着脖子凑近细瞧,活像鉴宝阁老师傅端详前朝古玉:"奇哉!这唇色竟比西域葡萄酒还艳三分。"他指尖险些戳到我鼻尖,"当真没用过螺子黛?没用过口脂?没用过..."
"咳咳!"我猛灌一口冷酒,呛得我险些把三魂咳出七窍,"先前泡澡忘了时辰,受凉烧的!"
子恒抚掌大笑,广袖扫落一碟茴香豆:"妙极!赶明儿我也往昆仑寒潭里钻一遭,若能烧出这等颜色,何愁荼靡坊的花魁不与我另眼相待。"话音一落,忽觉背后凉飕飕——满堂宾客的目光活似饿虎扑食,几个纨绔子弟的折扇都快戳到我们这桌了,只是没谁会去搭理。
问茶愁得眉间能夹死蚊子:"原备着素帛云衫在烟波楼,偏巧今日..."他瞥了眼却霜又改了口,"总之寻遍三十六间衣庄,就这赤焰锦袍合身些。"
"要我说聂容就该日日穿红!"子恒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浑似坐在自家戏台前,"上月你穿月白衫子如月华,今儿穿赤色又似彩霞——改明儿换身玄色,保准阎王爷都要派无常来请你去当勾魂使!"
我正欲反驳,忽见却霜广袖轻扬,满桌杯盏无风自动。这位冷面仙君指尖绕着缕缕茶烟,眼尾笑意比三月桃汛还泛滥:"甚好。"他说得轻描淡写,活像在夸自家园子里新开的牡丹。
彼时尚未知晓,这场荼靡坊的戏台方开锣,好戏还在后头——但见二楼珠帘哗啦一响,漫天金箔混着异香兜头洒下,惊得满堂鸦雀无声。
珠帘哗啦作响处,晃出个活似行走珠宝匣子的中年郎君。这厮生得面团团似剥壳鸡蛋,黛青锦袍上缀的南海珠压得衣摆直往下坠,腰间玉带扣竟镶着鹌鹑蛋大小的猫眼石。
"诸位公子万安。"王坊主拱手时满手翡翠扳指叮当乱撞,眼风早将我从头到脚刮了三遍,"在下荼靡坊主王道通,见四位气度非凡,特来相邀天字阁一叙。"
我掸了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尘,指着子恒笑道:"掌柜的好眼色,这位可是扬州城头号败家...哎哟!"话没说完被子恒在案下狠踹一脚。
"王老板美意心领了。"我揉着腿肚子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们哥几个来到已是不易,兜里再凑不出一吊钱。"说着朝问茶使眼色,他立刻把空空如也的荷包翻了个底朝天。
王坊主油光水滑的脸皮抖了抖,袖中忽地滑出鎏金请柬:"公子说笑,您这通身气派岂是凡品?只要点个头,莫说雅间费用..."他压低嗓子凑近几分,"广陵三十六巷的胭脂钱王某都包了。"
"使不得!"我猛地往后一仰,险些带翻身后屏风,"家中悍妻若晓得我在花楼挥霍..."说着摸着袖口假意抹泪,"上回多瞧了卖花女两眼,她把我珍藏的字帖全裁了鞋垫。"
满堂窃笑中,子恒翘着二郎腿嗑瓜子,活似在茶楼听书。问茶泰然自若饮茶,却霜仍专注盯着高台,仿佛那蒙面女子脸上能长出功德似的。
王坊主绿豆眼转了三转,便皮笑肉不笑道:"既如此便不叨扰了。"待他转身时,衣袖带动案上茶盏,一壶碧螺春不偏不倚泼在那金线密绣的云纹履上。
"哎呀!"我忙退到一旁,任由他身后小厮挤过去给他擦拭,“这绣鞋少说值二百两,回去可要仔细检查。"
王坊主肉疼得嘴角直抽,甩袖便走。我转头冲却霜挑眉邀功,却见这冷面郎君唇角微翘,竟比高台上怒放的牡丹还艳三分。
高台上胡璇舞转了十八个轮回,我这厢应酬却似走马灯般没个尽头。第十一拨说客腆着笑脸凑来时,子恒正用瓜子壳在案上排八卦阵,却霜对着舞姬袖口花纹研究得比考状元还认真。
"我家少主慕公子风华..."青衣小厮开场白尚未念完,我截过话头敲了敲空酒盏:"若真存结交之心,何不亲临寒座谈经论道?遣个传话的来,莫不是嫌我等身份微贱?"
小厮吓得跌跌撞撞往回跑,子恒噗地将瓜子仁喷出三丈远:"妙啊!这招请君入瓮使得好,赶明儿广陵城该流传'红衣郎智斗三十六路诸侯'的话本了。"
我捏着鼻子学坊间老道批命:"依贫道看,子恒兄印堂发绿,合该穿件翠色衫子..."话没说完,这厮突然拍案狂笑:"红配绿赛狗屁,你要敢穿碧色,我就把却霜青衣染成朱砂色。"
"去去去,合该是绝配。"我急急辩解,却霜忽地轻叩茶盏。但见这位冷面仙君眼尾扫过我衣摆,指尖拨弄着雨过天青釉茶盖,薄唇轻启:"各位皆百般相宜。"
满堂笙箫恰在此刻转了调,我耳尖腾地烧起来,活似真叫人拿丹砂抹了。问茶半壶琼浆全喂给了子恒的衣摆。台中央舞姬水袖抛来满天飞花,倒比不过我们这桌鸡飞狗跳来得热闹。
我瞧着杯中清茶得趣,屈指轻叩桌面:"小二,且上盏碧潭飘雪。"
话音未落,青瓷茶壶已然稳当落案。问茶拎着壶柄笑得花枝乱颤:"这嗓子比圣旨还灵光,随时有人原地待命,我看这王掌柜门下跑堂倒是天纵奇才。"
可不是么,四周杵着的尽是那王老板手下,看来是贼心不死,这些搁在寻常江湖客眼里是了不得的高手,放在我们这桌倒像是给关二爷提青龙刀的烧火丫头。我咂摸着茶汤摇头,这排场倒与前世无甚分别,不过从金銮殿换到野茶馆,龙涎香改作雨前茶罢了。
说到前世投胎这门手艺,本公子算是练到满级。家父是戍边大将,据说当年救过先帝三回性命,最后一次把自己搭进黄泉路。家母更绝,京畿首富千金,生下我转头就追着亡夫共赴巫山。可怜我还在襁褓里咿呀,皇帝老儿听闻噩耗直接晕在龙椅上,醒转便颁了道要命的恩旨——赐号皇倾公子,若奴仆不忠诛九族,臣子不敬流千里。您说这哪是养孩子,分明是供着个活祖宗。
摊上这般情比金坚的爹娘,这投胎的本事着实凶险。自小锦衣玉食倒不稀罕,稀罕的是逢年过节连个训话长辈都无。未自立门户之前,宫里的老太监常抹着泪念叨:"小祖宗您倒是闯个祸啊,老奴这九族养得膘肥体壮,就等着您发落呢。"您听听,忠心天地可鉴。
"聂兄这魂儿是飘到奈何桥讨孟婆汤了?"问茶的手啪地拍在我手背,生生把我从往事里拽出来。见他眼波里漾着三分关切七分醋意,我顺手用茶盖拨开他指尖:"不过想起些陈年旧账,值当你摆出这副捉奸在床的架势?"
"可是忆起哪位红颜知己了?"这厮指节突然发力,捏得我指节都要唱起十八摸。
"非也非也,小生正在参悟人生至理。"我晃着茶盏煞有介事,"这人生嘛,就像五味铺子打翻在糖人担上——横竖都是个甜里带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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