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头的校尉原是我爹旧部,见礼时铁甲铿锵作响:"公子安好。"我斜睨着那厮,等着看他腿软告饶,不料这泼才竟翘着脚嗑起瓜子来。
"小爷我缺德缺心眼,偏不缺黄白物。"他"呸"地吐出瓜子皮,"原说京城公子哥儿最讲信义,啧啧..."话音未落,两柄雁翎刀已架上他脖颈——我不过抬了抬指尖。
"信义?"我用折扇轻敲刀刃,寒芒映得那厮须发皆白,"且看这寒铁锻的刀品,可比本公子的人品端正多了。"
场间气氛陡然绷如满月弯弓,我气定神闲以指叩刃,话音未及出口,却被长街那头迤逦而来的身影夺了神魂,身后顿时炸开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你怎么一人跑这儿了,害我好找。"泠泠清音恰似碎玉投冰,惊得满街柳絮都凝在半空。
回首抬眸,但见金乌流辉里,那人玉冠锦袍倚风而立,一双凤眼熠熠生辉。本人顿时成大明湖里蹲荷叶的癞头蛙,眼珠险些跌出三丈开外——这厮是怎么走到这儿的?
当我以及身边的侍卫们都对着他极尽臆想之能事时。算命的忿了我一句之后轻而易举的就走到了他面前,而架住他脖子的侍卫却才反应过来他已经脱离了他们的钳制,瞬间面面相觑。
"小纨绔!"神棍甩着破幡直朝向我,"我弟这倾城笑靥可不是予你的,犯什么痴?"
天地良心,本公子不过因着好奇多看两眼,怎就平白惹来这无妄之灾?
"不过离席半盏茶的功夫..."那厮绕着玉树临风的人儿转圈,突然拔高嗓门:"你这是从何处得来这般多东西挂满身的?”
定睛望去,好家伙!牡丹锦缎、金雀衔珠步摇、缠枝莲纹玉佩叮叮当当挂满周身,十指套着七八个宝石戒,连云鬓间都斜插着三把翡翠梳篦。珠光宝气间只余双含情凤目依稀可辨,活脱脱行走的八宝阁成精。
珠玉叮当的少年公子皱着眉扯动腰间璎珞:"原想着你去处定是锣鼓喧天,谁料寻遍瓦市不见踪影,反叫小娘子们掷了满身彩头。"
尾音尚悬在半空,忽闻长街两端蹄声杂沓。但见胭脂红云自巷陌翻涌而出,香风卷地间数百罗裙佳人莲步生风,后头乌泱泱跟着提篮捧盒的仆僮,娇叱声震得酒旗乱颤:"公子——奴要把西湖水都酿成合卺酒!"
闻得"公子"二字,我将折扇"啪"地打在手心,转身欲遁。虽说指腹为婚那位自总角时便失了音讯,然则大丈夫当守金诺,岂能陷在这脂粉阵中?
"哎哟!前头摇扇的呆头鹅速速让道!"
"这位仁兄莫不是庙里门神托生的?"
"劳驾借过,奴的绣鞋可沾不得俗尘。"
尚不及辩驳,但见素手纤纤却似铁钳,罗帕飘飘胜似盾牌。七八个侍卫生生被冲作浪里扁舟,本公子更是教人架着胳肢窝挪到道旁——得亏今日束的是蹀躞带,若换成玉腰带,怕是要落得个"当街解佩"的荒唐名头。
踉跄间回头望去,茶寮檐下唯余那八宝阁精呆立当场,活脱脱被十面埋伏的玉面狸奴。至于他那位神棍兄长?早化作青烟一道,唯余卦幡残影在柳梢头晃荡。
那双凤目滴溜溜转了三圈,琉璃珠子似的定在我这厢。本公子当即拢袖望天,把"见死不救"四个字端端正正刻在脑门上。
八宝阁精霎时瞪圆了凤眼,眼尾胭脂红得能滴出血来。眼见香云压顶,这厮忽然甩开满身珠翠,飞身掠上茶寮。青丝扫过琉璃瓦的刹那,愣是把逃命演成了折子戏里的亮相——好个玉面郎君云中鹤,生生把满城春色都比成了灰老鼠。
底下顿时开了胭脂铺,香囊汗巾并着绣鞋劈头盖脸地砸。娇娥们扯着罗帕跳脚:"便是拆了这竹棚也要捉了姑爷拜堂!"
茶寮晃得竹棚吱呀作响,活似个醉酒的老妪在吟诗。那呆头鹅还扶着歪斜的玉冠探头,全然不知十来个健仆已抱着柱子嘿呦嘿呦地晃。
本公子正捧了把松子嗑得欢,眼见竹棚将倾,终是扯着嗓子嚎出一声:"通通住手!"
我这气沉丹田的一句喝刚出口,便教沸反盈天的"娶郎"声碾作齑粉。正急得后槽牙发酸,忽闻身后传来迟疑声:"公子...可要弟兄们搭把手?"
猛拍前额震落二两金粉——怎的忘了这群榆木疙瘩?当即踹了侍卫统领的胫甲:"杵着孵蛋呢?速去!伤着片衣角扣你们三年俸银!"
待得人潮被玄甲卫冲作七零八落,本公子方掸了掸织金袖襕。侍卫统领忽拽住我蹀躞带:"公子三思,这草台班子怕是要散架。"
"聒噪!"甩开镶玉蹀躞带大步流星,"本公子今日偏要审审这祸水——"话音未落,正对上檐角那人垂落的眸光。
他踩着将倾的竹棚如踏昆仑雪,本公子立在狼藉中似陷泥潭。对面眸光似九重天寒潭冻了八百年的琉璃珠子,这般睥睨众生的眼神——倒显得本公子是那拦路讨钱的乞丐!
竹棚轰然坍作废墟时,分明见他广袖翻飞似青鸾垂翼。待烟尘散尽,这厮竟纤尘不染地立在七步开外,倒是本公子已然灰头土脸。
"咳、咳咳!"挥开眼前浮灰,正撞进他噙着三分讥诮的凤目。咬牙切齿的嘀咕我听不懂的话:"这呆子定是又把孟婆汤当酒酿圆子吃了!"
烟尘里某家胡乱抹了把脸,锦袖登时成了抹布。梗着脖子朝那厮嚷道:"何方精怪!见着皇倾公子还不伏地叩首?"
"这般说话倒似庙里泥塑对山鬼。"八宝阁精垂眸扫过满地狼藉,广袖掩鼻正色道:"贵宝地尘灰三寸厚,跪脏了云锦袍——"话音未落,跪着的娘子们忽如沸水里的虾子蹦跶起来:"奴家愿为郎君浣衣百年!"
我气急攻心晃了晃,竟教这厮抬手托住肘弯。青玉戒抵着脉门凉浸浸的,听他慢悠悠道:"公子这气血逆行的症候,怕是打娘胎里带的。"
凤凰崽子似的手掌在眼前晃啊晃,晃得人眼晕心颤。我感觉瞬间清明,却偏要梗着脖子呛声:"阁下莫不是游方郎中?"
"勉强算是。"羊脂玉雕的指节忽地收紧,"只是从不医凡夫俗子。"
我盯着他袖口露出的半截鎏金脉枕,倒抽凉气——这手法怕是华佗见了都要磕头!正待许他金山银海,却见他倏地撤手退开三丈,有金铃泠泠清响。
"可惜啊——"八宝阁精弹落襟前根本不存在的浮尘,凤目里噙着昆仑雪,"本座只渡蓬莱客。"
当下心中暗忖,奇人异士多性情乖张,道行愈深者脾性愈诡。若欲降服此等人物,须得捏住七寸命门——譬如他那兄长!然君子不乘人之危,遂理了理衣襟正色道:"敢问公子,如何方肯破例?"
却霜倚着青玉案,眉梢高挑,得意之色几乎要从眼角眉梢溢出来:"若得公子三顾相请——"
此刻想来,当真荒唐可笑。堂堂仙界紫徽帝君竟被我带至凡尘小筑,晨昏定省般日日请脉问诊。偏这厮自打踏进西厢房便显出诸多蹊跷:半月不食五谷,不饮清露,精神矍铄得能绕着东海蹦跶三圈。府中仆役更是闻西院色变,宁可引颈待戮也誓死不跨垂花门半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我领着八位黄袍天师,猫着腰潜至仙旅阁外。梧桐影里但见符纸翻飞,朱砂点就的七星阵映得檐角琉璃瓦红光烁烁。"管他是狐仙还是画皮,今夜定要现出原形!"我攥着桃木剑的手沁出薄汗,忽而想起三日前诓仆役们归家省亲时,老管家听闻端阳佳节将至,吓得险些把雄黄酒泼了满身。
夜风掠过回廊,檐下铜铃叮当作响。这半月来,我从初时"请得公子蓬荜生辉"的窃喜,渐渐转为夜夜抱着枕头辗转反侧。生怕某日睁眼便见满庭枯骨,或是晨起揽镜时——嗐!镜中人不识得今夕何夕!
自那日起,却霜在我口中便成了"玉面妖精"。
领着一众天师摸到西院时,仙旅阁烛火摇曳如鬼目。子时将至,寻常人家早该调息打坐,偏这厮窗棂间泄出的青光幽若磷火。我后颈寒毛倒竖,暗忖莫不是撞见吸魂摄魄的时辰了?
哪知后来方晓得,人家不过是在批阅九重天的山河社稷折子。
八个黄袍天师撅着屁股摆弄八卦镜时,我拎起道袍下摆蜷身贴墙,活像只偷油鼠。为首的老道冲我比划"万事俱备"的手势,银须在夜风里翘得比拂尘还高——啧,重金聘来的捉妖天师,倒比戏班子还齐整三分。
雕花木窗半启,我扒着冰凉的窗沿探出半张脸。烛影里妖精广袖垂落如云霭,狼毫走笔似游龙,如画眉眼被灯火镀得宛如神像。可那案头立着的雪翎金瞳雕是怎么回事?我豢养了十几载的猎鹰,此刻正歪着脑袋任他搔弄颈羽,锐喙里漏出咕噜声,活似坊间被挠下巴的狸奴。
"孽畜!"我龇牙咧嘴做口型。那扁毛畜生竟抖开三尺雪翼,亲昵地啄了啄妖精腰间玉佩,活脱脱叛主投敌的细作。偏生妖精蘸墨时广袖带风,袖摆云纹扫过鹰羽,惹得那没骨气的猛禽当场屈起利爪,将玄铁鹰架踩出"嘎吱"哀鸣,俨然一副"此间乐,不思蜀"的谄媚相。
"聂容,大门又没关,你何苦学梁上君子?"
我正骑在雕花窗棂上进退维谷,闻言惊得手肘打滑。那根支窗的檀木棍"咔嗒"滚落青砖,生生将我卡成悬在月洞窗里的活靶子。妖精搁下朱笔时,我分明看见案头雪鹰冲我歪了歪脑袋——这扁毛畜生竟在嘲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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