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阳出了这么多年外勤，从未体会过这样痛苦，从未。
分明没有察觉任何力量真实地加诸自身，却有一股钻心碾髓的痛楚折磨从骨头缝里长出来，恶寒阴森，剜过血肉，刺穿骨骼，搅碎灵魂，像是将四肢百骸、肉躯神魂全部打碎后再一并塞入离心机，一点点滤出其中的精华，酿成一杯醇饮。
——然后被一口饮尽，尽情酣享。
谁又来在乎下醇饮的感受呢？
醇饮本人只觉浑身都在抽搐，用尽意志力撑着才没有满地打滚，虽然无法自控地像一滩软烂泥浆倾倒，全靠后辈搀扶才没在天翻地覆的世界里直接滚落，但好歹做了一摊有面子的泥浆。
宋明阳呆滞的目光，眼睁睁看着红石汇入了蓐收的身躯，一种极度的空虚、失落忽而暴起，用本能痛呼着哀嚎着告诉他，有什么被剥离了。
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宋明阳大脑完全宕机，被张雪涵一把拉起，又被刘明撑着搀稳，踏着变形的地面在扭曲的空间里狂奔。
“赤浑”没看宋明阳一眼，对完全失利用价值的蝼蚁弃如蔽履；也没分姚文雯一语，不信区区活过三十余载的短寿人类能看破什么玄妙。
祂俯瞰空间变化下，所有人都挣扎着保持身体平衡，竟用朦胧难辨的面目对着祝点雪背上的江夜□□准地表达出了笑意，“怎么不继续调用空间了？”
江夜白绝不逞强，异常诚实：“还真没这个本事。”
他的空间变化依托于“赤浑”塑造的空间和芥子空间短暂连通、再切断，本质上只是一个芥子空间，谈不上构建、更没法撑住一个倾颓的空间。
“赤浑”笑而不语，祂只是随意的挥弄手掌，脆弱的空间便随祂动作而变，变得更窄、更小。
祂当然也没管蓐收的死活，不过蓐收周身有红光护持，只消腾空而起，自然无需忧虑立足。
混乱的蓐收得了红石，没有变为最初愚钝迟缓的模样，反而更加混乱，毛发铺上金光，双眼寒芒更甚，口中混杂地说些什么，口音带着古旧与现代的交融，叫人难以辨清。
而红石这次没有隐而不发，它们开始在蓐收皮肤之下穿行，如一条条可怖的长虫，在血肉里穿行，以血肉供养。
人无暇顾及蓐收说了什么，各自努力，顺空间而动，方求片刻立锥之地，不仅如此，还需提防着空间裂痕与仍旧飞舞的兵刃——好在它们似乎因为要避让居中的巨人，移速与精度反而落了下乘，不如之前。
只有被祝点雪卷着遁跃，无需自己努力的江夜白还在抬首。
他沉默地倚在祝点雪背上，双眼深而静地望着旧友，听取这些不成句的呢喃碎语。
然后轻飘飘地，俯下身、垂下头，在祝点雪耳侧贴着耳麦发出没有吐息的话音，声响轻轻，“它在汲取蓐收的精魂。”
这句话落在众人耳中，无异于是一颗炸弹投落了湖面，炸得满池水花乱飞。
饶是祝处这般遇事八风不动稳如泰山的人物，也不由身形一顿。
“精魂？”祝点雪低声反问，“是我理解的那个精魂吗？”
江夜白：“还会有什么精魂？精髓所在、力量所系、位格所附、神魂所托，怎么描述均不为过的精魂。我帮祂清醒却不足，祂的情绪现在已被搅得太乱，以至于那红石将祂完全困束。”
祝点雪敏锐察觉到问题：“那老宋呢？他刚刚——”
江夜白笑而不语，上下眼睑难得地眨动一次，那根飘摇的情绪之丝随之再分，自发自觉地缠入游鱼衔起的阵线中，成为大阵中难以分辨的一份子。
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耳麦里传来沉重的呼吸声。
祝点雪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目光投向“赤浑”，“知道了。”
江夜白：“事已至此，只能靠外力祝他脱困了。”
祝点雪：“自然。”
江夜白轻轻地说：“说到外力……除了你我还有谁能依靠呢？”
明明耳边没有气息，祝点雪却忍不住一抖，握着江夜白大腿的手颤了两颤，江夜白早有预料似的搂紧了他，把自己挂得牢牢的。
“……你正常点。职责所在，义不容辞。”那蓐收皮下红石面积似乎涉及太广，还要考虑深入脏腑的部分……物理硬剖会不会创面太大，直接把重要的证人弄死了……
江夜白低声笑起来，吐露言语的声音却是又沉又冷的，“用你的剑不够，需要你用灵力一点点把红石都推出来。”
祝点雪蹙了眉。说来轻松，哪里是这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儿？
这样精细的活儿，要想做，不说时间，起码环境不能是这种乱成一锅粥的情境。
江夜白对此心知肚明，没等祝点雪说话，便下了判词，“根本来不及。”
祝点雪呼吸起伏，没斥责此死人不合时宜的兜兜转转，冷静分析江夜白话音里的意思，直切主题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需要直接把赤浑打散？”
……如果能做到，他早做了。无法全力任意施为的“阳和启蛰”破不开阵法的护卫，但是竭尽全力很容易波及他人，前后行不通。
江夜白压在祝点雪身上，人类的肌肉起伏与语气变化体会得再清晰不过，但更明显的是祝点雪身上的情绪，即使他因为祝点雪的反问而不悦地扯远了话题，暖白光依旧非常稳定地彰显祝点雪对他的感官。
……真是个稀奇难见的老好人。
他搂着祝点雪的手放松了，懒懒靠在祝点雪背上，“说得好，关键在阵法。这阵法是奔着‘金’这一字来的，现在阵法成了，祂未必觉得蓐收多重要，干脆舍了也是有可能。所以，献祭，献祭谁？逆转，逆转谁？转换流向，祂要转换去哪？”
祝点雪怔忪，劈开迎面而来的邪灵慢了分毫。
一直没能插上话的姚文雯听闻这个顿时来劲儿了，常年研究阵法符咒带来的经验给她塑造了一些习惯，比如，遇到一些不理解的情况，不要刨根问底追溯为什么，前辈们创造新方时不一定都出于什么境地，先记下，总有合适的时间理解。
此时，她也没有问江夜白为什么会这么说，而是直接问：“也就是说，献祭未必是要献祭我们，也有可能是——”
江夜白懒懒道：“原来可能是吧，但现在没这个必要了。”
姚文雯有心再问，不过救人破困的紧迫感与责任感压过了她的好奇心，江夜白的话点破了她的思维定式。她们当然觉得蓐收是“赤浑”的重要棋子。
——那可是金神、执掌刑戮，虽然刚被唤醒实力不济，但展现的实力已经足够峥嵘，要献祭怎么会从祂下手？
但随意唤醒蓐收，又将其肆意使用的幕后主使也会这么想吗？
打通了盲区，之前想不通的细节霎时融会贯通，姚文雯心底的猜测勾连成线，“祂要将蓐收献祭，拿走五行之‘金’后用祂的污浊灵力浸染吞食，最后传送返回老巢。”
一旦从“赤浑”的角度思考，所有答案简直是呼之欲出，姚文雯目光炯炯地看向阵法，语气激昂，“既然如此，薄弱处应是逆转到灵力流转之间的衔接之处。”
说到这里，她心中又生出了几分疑惑：逆转与献祭里外勾画浑为一体，可是逆转难道只发挥过渡作用吗？不，绝不可能，它占据了阵法绝大部分位置。位置越大，占据阵法地位越重，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难道说，是金神的“金”太过浓郁，如要逆转抽出需要加大马力？
想不明白的事儿先放在一边，姚文雯声音回落几分，继续道，“插入地面的符咒联通了空间内外，阵线缠绕成虚实结合的引线，祂借此从外界汲取灵力巩固自身。”
祝点雪对着耳麦总结，将话语传予空间内外每一个人：“弱点两处，灵力转换为一，阵法与灵力衔接为二。老姚，尝试针对性破解。”
他尝试过轰击符咒入地之处，但没有什么效果。恐怕解铃还须系铃人，灵魂换了身体还是一样，没有人比姚文雯更懂阵法与符咒。
“赤浑”或许听见了姚文雯的全部推测，但神情状态没有分毫变化，一点也不担心自己设下的阵法会被攻破，防御运转正常，既不特殊防御，也不疏漏来袭，与其他任何一处没有任何区别。
祂居高临下而又兴致勃勃地观览艰难挣扎的人类，略过了勉强摆脱搀扶独立行走的宋明阳，饶有兴致地追着瘫在祝点雪背上做点缀的江夜白不放，“怎么不继续了？我们还没结束。”
姚文雯：“……虽然知道祂在说的是对抗，但我鸡皮疙瘩真的要掉下来了。”
她边说边用随身携带的朱砂小笔狂写反向符咒。这些朱砂都是她提前用阵法祭祷过的朱砂，具备灵性，当下灵力干涸、正应老方来凑，最原始的手法最可靠的手段。
宋明阳有心消解身边小崽的紧张感，半开玩笑喘息道：“看来我和祂是结束了，太无情了。”
张雪涵：“宋哥！”
刘明：“是是是，结束得好，这种玩儿命的游戏咱们不玩，早结束早享受。”
祝点雪：“……”唯有叹气。
真正被点名的正主江夜白慢吞吞地回话，“别急。蓐收的事儿还没解决呢，咱俩先往后稍稍。”
情绪之丝已成功刺入巨人身躯，成了祂构成全身的一部分，它们安静地增殖，与其他正在不断聚拢的灵力别无二致。
空间内，蓐收催动的力量更加衰弱了。
那些被转化为武器的器物身上的金属利芒在不知不觉中褪去，足以让人发觉，祂并非是在愈发狭小的空间里躲避巨人，而是真的难以为继。
蓐收挥舞的巨斧开始疲倦，挣扎发芽的枯木被虫豸吞食最精纯的汁液。
祂在人类面前是庞大的，在阵法形成的巨人面前又是渺小的。
还好，祂的情绪终于激烈起来，从无序归为恒一，最浓郁的憎恶从胸口肇始，在脑中滚烫。
江夜白喜欢这种滚烫，这意味着蓐收的情绪终于在他的稍作引导下，从混乱中脱离，到了他熟悉且舒适的掌控范围。
他昂起头，凝望故旧，温声呼唤：“还不醒来吗？蓐收。你睡得够久了。”
“哦？这方面还是不如你。”“赤浑”好似不在意地手指向下，猩红的力量涌动。
蓐收抬起头，浑浊的晦红涂抹在霜金色眼眸，无数灵力坠下了，零星的细碎红石残渣缀联出夺人心魄的星尾，密集而避无可避。
血肉下穿行的长虫化作坚不可摧的锁链，将祂困缚原地，祂手掌颤动，只活动了手指。
蓐收一瞬不瞬地盯着天罚般降落的灵力，目光逐渐凝聚、变为冰冷的霜刃。
“你是谁？”
话音与柔和白光构筑的巨网一并铺陈张开，祂瞳孔一闪，无法反抗地被巨网完全裹住，成了一枚白色巨茧。
脏污的灵力完全被隔绝在外，清澄醇厚的气息将蓐收完全笼罩，祂蒙在收拢的灵力里，如同被捕获的迟钝虎兽，连摇摆的白发都被乖顺垂落，柔光模糊了祂的面目，无人知道祂在想什么，只能看见巨斧忽而坠地消失，其余兵刃也恢复了本样，各自委顿在地。
姚文雯长舒一口气，朱砂小笔在指尖旋转，流光熠熠，“赶上了！”
忽略她始终跟在祝点雪身后努力倒腾腿脚的姿势，姚文雯勾起唇角，耀眼得眉目张扬，眼神比手中小笔更锐利、比耳垂上的黄玉耳钉更闪亮，有些沾满灰尘、增添几道划痕的宽松黑外套随动作飘动，潇洒而利落。
被她紧急书写而出的符咒，被祝点雪以超量的灵力按序打出，钉入始终未变的内外空间链接地面，织就这密不可分的防御网络。
江夜白很捧场：“哇！这也太厉害了吧！这都防得住，不愧是我们小姚！这些符咒是什么功能？”
姚文雯一时没想好是先得意一下，还是反驳谁跟江夜白“你们”。
祝点雪淡淡解释：“仿照赤浑，向外界汲取灵力以维持阵法不绝。再逆转阵法，隔绝灵力断绝献祭，预防赤浑献祭蓐收。”
姚文雯的得意去了点儿，“不愧是你啊老大，这都能看出来。”
遥远的宋明阳与疼痛稍作和解，开口声色接近正常，“能第一时间找出方法，付诸实践，不愧是你啊姚大师。”
姚文雯彻底老实，“好好好，别夸了别夸了，干活儿干活儿，打倒赤浑，解救蓐收，还你能力！”
她抓着自己的小笔，被祝点雪拎着躲避，手上再次开工，落笔稳如泰山。
护住蓐收已经耗光了她的全部手写符咒，正需赶紧将符咒数量迭增，为保护所有人做准备——手写到底受限于□□，成符速度与灵力成咒不可相提并论。
空间里的所有攻击暂时止歇了，连邪灵都没有继续诞生，巨人歪头垂视向祂趋近的人类们。
人类蹦蹦跳跳，身影灵活，带着江夜白顺当地跃过空间裂痕、跃过层起阻碍、跃过暗藏陷阱。
“还真是麻烦啊，人类。”
不知名的急迫在祂心头噬咬，祂接近完全凝实，阵法已至终局，亟待喷发，蓐收不可在此刻失控。
有来历的怒火在祂脑海回荡，祂的一切布局分明已准备完善，这些一个个的棋子，却不断打乱祂的节奏。
不能放过。
巨人握拳，氛围凝滞、空间更进一步扭曲
正在画符的姚文雯手臂不受控制地一颤，随即闪电般刺向祝点雪的身侧。
[垂耳兔头]姚，帅帅的；得意被打断的姚，萌萌的
[三花猫头]雪老师，靠谱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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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阵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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