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江夜白的呼唤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此时立秋已过,天色早早地投入傍晚,没有任何照明灯幸存的空荡荡三楼,没有涌动的色彩,只有无声伫立的人类造物,呈现江夜白最熟悉的灰暗。
熟悉,不代表喜爱。正相反,灰暗是江夜白最嫌恶的色彩。
它不够浓烈,并不足以让江夜白欣然取用进食;同时也不澄澈,故而不会给江夜白鲜明的刺痛。
此间诞生的鬼怪,对江夜白展现出惊人的熟稔,为他展示的三楼完全是江夜白最讨厌的模样:情绪克制到位过头,力量封锁精准有效难以寻找源头,只留下密室里其余新生鬼怪影影绰绰的负面情绪,尝起来是无趣而冷然的滋味流淌,使死人都会厌倦烦躁。
其实有好好听人类们一路上的所有对话的江夜白叹了口气,这可不是什么女鬼或者是新生鬼怪能做到的,这帮人类真逊,更逊的是只把他留下的幕后真凶,“特意孤立我啊。”
他又饿了,想把罪魁祸首完全吃掉,一点不剩,嗯,还能顺便完成人类的任务,完美。
这样想着,江夜白没有触碰任何残余情绪,任凭它们在密闭空间里点缀着,语气反而更欢快起来。他笑了,背过双手,像是他之前见过的活泼大学生,柔声细语道:“我以为被特意留下,才算是被邀请,原来不是吗?你不想找我玩儿吗?”
江夜白话音落下,仍然没有任何回应,他漫无目的地凝望,精神被放出,化作无数只无形的眼、无数双灵巧的手,目的明确地探寻密闭空间的每一处位置。
“我讨厌不被回应。”他笑着说,“等我找到你,我会很生气的。”
这世界之上,所有能力诞生陨落,没有完美无缺的存在。空间系的能力看似毫无破绽,也秉承着这一原则。正如再精妙的奇门遁甲都会有生门,看起来再密闭的空间也会有缺口,只看寻找者能否把握关隘。
也许是某道缝隙、某块碎石、某根支柱,或者,某些色彩。
于最开始便被避开的情绪色彩彰显自己的存在感,如影随形的饥饿感之中,江夜白更加冷静、闲适地挪动了双脚,选择合适的角度,让所有颜色在视角中重叠,乱七八糟的深色融合成深沉色彩,那是浓沉的墨色,这构成了空间中被留下的缺口。
遥远的声音从这一块儿漆黑中传荡而出,窃窃私私、细细碎碎,拼凑成寂寞的呼唤:“……江……好慢……想见…………”
江夜白歪头,漆黑的眼珠注视着漆黑的色块,短暂对峙中,等候的“人”给出了回应,由不含任何情绪的妖力构成的箭矢从四面八方猝然出现,以可怖的速度落下,全部奔向空间中唯一的生物。
唯一的生物一动不动,只是露出兴味盎然的神情。
锋锐的箭矢精准地围绕他刺出一个圈,劲风短暂吹拂起江夜白耳边黑发,箭矢驯服倒伏,流淌环绕在圆环外交错出一条通道,通往墨色缺口。
“好吧。”江夜白站在箭矢中央,站直身体,笑容终于点染在眼眸里,这种干脆利落的宣告和控制优异的妖力波动,都给他一种熟悉感,“这个回应还不错。”
他抛却了精神力的接触,用躯壳真实地触碰了漆黑的邀请。
与三楼原本设计的港风风格贯彻一体的大门唐突出现,呼啸着敞开展示门后蔓延的纯黑。
江夜白穿了一身浅色,踏入纯黑如被暗河浸没吞食,随即大门闭合,静谧的空间碎裂,像是劣质的镜面消散,最后消散的是承担连接通道的大门。
江夜白踏入了崭新又熟悉的世界,大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粉碎无形。
没有任何情绪残留的空旷三楼,距离最近的承重柱上,装饰画中的女人向他微笑。
她有鲜红嘴唇,摇着羽毛折扇,珍珠项链与云肩、旗袍相得益彰,翡翠手镯与翠色流苏绿得刺目。
女鬼用阴白的指骨推开折扇,掩住弯起的嘴唇,仿佛瞬间拥有魂魄,步伐轻快地让开画面,露出了画中的世界,正是江夜白最初推开的房间。
每一间装饰用的香江街摊后,都有长相完全一致的女鬼向江夜白致意,或坐或站,或嗔或喜,馨暖的柔光打在她们无限趋近于人的面容上,像一场无声的逼真默剧。
江夜白目光落在铺子里的墙壁上,模糊不清的远景,隐约可以见到结构类似的画框挂在每一道墙壁上,再向远处延伸的小铺便已经看不清了。
非常精巧的空间技艺,即使在江夜白沉睡前,能达到这种程度也很少见。擅长的能力方向,固然天生天养,但能达到什么样的程度,天赋与努力缺一不可。
挥散了妖力箭矢带来的熟悉感,江夜白思绪难以避免地四处漫巡,首先排除充作前哨的女鬼们,这些鬼虽然相较一楼二楼的新生鬼怪多了灵动,但技艺还很糙,做不到这种程度,只是空间中的支撑耗材,依托画作行动的画鬼……即使是更加被精细雕琢的第一位,也是种被投射以幕后者的视线的提线木偶,难以完全独立行动。
他想了一圈,没想起有哪个熟妖老鬼有这本事,索性凑近画作,仔细寻找,误入画作的人类在哪一幅画里呢?如果画作直接摧毁,是会解救他们,还是抹杀他们。
在这样近距离的互相凝视下,其中一位画鬼摇曳着,从边角里探出身姿,灵活转动的眼珠盯着江夜白的侧面,垂涎从画作中喷薄而出,她本鬼也紧随着跃出,骤然拉长的指骨向江夜白的头颅而来。
江夜白视若无睹地观察画作,脑袋先一步向右侧倒下,以和肩膀平行的模样避过了袭击后,又若无其事地直回脑袋,舒缓而无法被躲避地扣住了画鬼的手腕,“你打扰到我了。”
他手上力道收紧,画鬼凝实的躯体受力有片刻虚化,发出一声尖啸,情绪顿时激荡,游晃的颜色从头至身地裹出大致人型。
江夜白伸手挡开画鬼的另一只手爪,轻巧得像是拨开一朵云,他看向对方,微笑道:“这很不好。不过,你忽然变好吃了。”
这是在钓谁?江夜白冷漠地想,不会是他吧,好粗暴的引诱方式。
他松开手,轻盈地后撤,与还有小半身体留在画幅中的女鬼对视。
画鬼按着画框,将身躯一点一点从画里拔了出来,落在江夜白的世界里,犹如一团颜料流淌落地。
大片令人不安的墨黑是主体颜色,血红是妆点亮色,只有缝隙里,有其余色彩渗出一点痕迹。
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防护,任凭取用,真是让死人食指大动。
“为什么呢?”江夜白真诚地发问,“以为我不敢吃吗?总不会就是给我吃的吧。”
幕后者笑声缥缈,像随心所欲拨弄玩具的恶童,又不再寂寞了。
江夜白不太擅长分辨外形,但在辨识鬼怪时,有自己的独有直觉。他直觉这位画鬼和刚才那位不大一样。
尽管两位画鬼具备一模一样的容颜身躯,和画中每一位都一样,但是一定有哪里不一样,她们的死板中夹杂了细微的灵动,不像是统一催生而出的恶鬼。
睡了太久的老年死人怀揣着好奇心,努力从回忆经验里刨寻线索。
有叹息悠长远远地传来,是倦怠渴求的催促。
江夜白挑眉,看向短暂闪过妖力波动的方向,那是勉力支撑的柱子上深深的龟裂。裂痕之中,暖白色一闪而逝,而后盘亘画鬼的情绪无预兆地沸腾,像是一壶未经加热已然炸开的滚烫开水。
她将画作彻底甩在身后,不再迟疑徘徊,冲向江夜白,气势随着靠近而攀升、攀升再攀升,崇山般压下。
她的利爪消失了。
下一瞬,它从江夜白的后心探出,刺穿了死人单薄的胸膛。
是空间穿梭,幕后者的视线随着暖白色力量而短暂投注了。江夜白毫无意外,懒得回击,任凭画鬼将手抽离。
血液飞溅而出,有几滴落在装饰画上,被画纸中无数个画鬼贪婪地分食了,蠕动的色彩吞没了外来的猩红,鬼的表情各有不同,但具有相同的意犹未尽,欲壑难平,挤挤挨挨地拥满了画面,等待下一次甘霖的同时,嫉恨地注视着抽出手掌、带着血肉离去的同类。
江夜白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洞穿伤,伸手进去摸了一圈后又用精神力检查了一圈,结论是什么也没留下来。
刚刚那一瞬间,他能明确觉得画鬼、或者说幕后者是想要在他身体里放什么的,可是怎会什么也没有?
寻求无果,江夜白探究的目光落在了画鬼身上。
画鬼甘欣地捧起血肉,将整张脸都埋进去。
江夜白细细观摩她的状态,慢吞吞地说:“我听说人类有种植物,一边叫人上瘾,一边会破坏人体,运用合适有益,运用不佳为害,它被称为罂粟。我的血肉,对鬼来说也是如此,你确定还要继续吃吗?”
他没有危言耸听。江夜白的血肉每一寸都布满流通的力量,而力量本能就会追逐更加激荡的情绪,因此,他的血肉虽然充斥着丰沛而足以滋养妖鬼的力量,足以引诱大部分妖鬼产生贪求的食欲,却是不适宜被大量直接取食的,稍微软弱一点的生物甚至会被推至直接精神崩溃。
有浅薄的绿色在画鬼周身幽邃阴翳的色彩中短暂地闪烁,又在转瞬之间被浊色淹没,难以寻觅。画鬼继续低头啃食,甚至加快了食用速度。
江夜白叹息,“好吧,这样啊。”
虽然不明显,画鬼确实短暂产生了恐惧的情绪,而这种情绪,不可能来自单纯被外界强行催生的画鬼。也就是说,在画鬼的外皮下,内里还藏着一颗有微弱感知的灵魂。
他向前迈步,胸口破烂的血肉与衣衫随着步伐一步一步恢复如初。
他伸出双手,在更加混乱颓晦的色彩中捧住了画鬼的脸侧,色彩如河流入海般拥抱他,画鬼绮丽吊诡的面容被他强硬抬起,露出血泪流淌的双颊,其上满布情绪超出承受能力而迸裂的碎纹,洋溢着岌岌可危的破碎美感。
江夜白用手指抹去她鬼躯崩解而流下的血泪,鬼气消散如烟,“哭什么,不是你自己要吃的吗?”
他望向画鬼深处的色彩,“还是个小姑娘啊。”
江夜白不断摩挲着画鬼留下的泪水,蚕食她过于激荡的情绪,将鬼气有序压低,女鬼想要挣扎、想要穿梭逃窜,却被江夜白的双手牢牢束住,而在背后催熟女鬼的妖力却没有再度出现。
泪水消散,鬼气消逝,画鬼的表象渐次凋落飞灰,娇小年轻的新鲜脸庞逐渐浮现。
“孤魂炼鬼。”江夜白对着画鬼这样说,但实际是对着更深处的家伙说,“我记得这种方法在我沉睡之前就已经被销毁了,你是哪位老朋友?居然还懂得这种方法。”
画鬼没有回答。
她当然没有回答。
她看起来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身形逐渐与脸庞恢复一致,被捧着飘在半空。
面颊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去,长得周正,迷茫地回望江夜白,没再试图挣扎。
“……”江夜白眯起了眼睛,想到了画框中的画鬼们数量。
这绝非一息之功,但这种做法,真是太不讲究了,甚至可以说是卑劣。
他沉默几秒,将小姑娘的所有苦痛折磨情绪尽皆拆吞入腹,留下一道摇摇欲坠的苍白瘦小魂魄。
小姑娘穿着过去时兴的泡泡裙,梳着可爱的低双马尾,心脏处一块指甲大小的暗沉红石清晰可见,它没有任何能让江夜白捕捉到的力量反应,却表面流转着晦明反复的弧光,像是不知名生命在其中呼吸,他从未见过,直觉它不像什么好东西。
江夜白想要直接将它从魂灵之中取出,却在力量调动间感受到了明显的阻力,小姑娘懵懂的面庞也被痛苦变成了挤挤挨挨的小包子脸。
他松开托着小姑娘的手,垂眼俯瞰她云雾般飘落在地,还呆呆地仰头看他。
半晌,江夜白从腰间芥子空间中抽出一小块儿黄玉——这是他以前无意中得到的碎玉,足以短暂容纳脆弱的人类魂魄。他抬手,轻柔地将魂魄吸纳入玉,稳妥地放回空间。
红石失去载体坠落在地,体积太小,没发出什么明显声音。
江夜白蹲下来,戳向红石,毫无异常体现的红石在接触瞬间,沿着皮肤接触传来阴寒的风味,他被恶心得手一抖,将它戳了个翻面。
等等,仔细回味一番,好像还有点熟悉,这不就是刚刚还在和他拉锯的恶心力量吗。
江夜白借助死人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凝视红石,冷冷道,“你就是唤醒我的家伙?”
[三花猫头]诶哟我修修修修改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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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画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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