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的深秋,早已褪尽了最后一丝暖意,空气中凝结着一种近乎金属的、肃杀的寒意。这寒意并非单纯的冰冷,它更像是一种无形的重压,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每一寸空间、每一个行人的肩头,宣告着生机即将彻底蛰伏,万物行将就木。道路两旁,昔日枝繁叶茂的槐树,此刻只剩下嶙峋的、光秃秃的枝桠,如同无数干枯绝望的手臂,以一种扭曲而固执的姿态,刺向铅灰色、低垂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空。风,不再是温柔的使者,它裹挟着地上枯黄卷曲的落叶,在空旷的街道上打着尖锐的旋儿,发出沙沙的、连绵不绝的哀鸣。这声音,是季节最后的叹息,是繁华落尽的挽歌,回荡在寂静得令人心慌的街巷里。
一辆线条流畅、通体哑光的黑色高级商务车,如同暗夜中滑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碾过铺满落叶的冷清街道,坚定地驶向龙湾国际机场。车内的空调温度适宜,却无法驱散那股由内而外的冰冷。后座空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刻意分隔开来,形成两个互不相通的世界。
荷雨占据着靠过道的座位。她穿着一身剪裁如刀锋般锐利的深灰色羊绒套装,外面罩着一件同样质地精良、长度及膝的黑色大衣。每一粒纽扣都严丝合缝,每一寸布料都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她的头发被一丝不苟地挽成一个光滑紧实的发髻,紧贴着头皮,露出光洁但略显紧绷的额头和脖颈。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尊精心雕琢却缺乏生气的玉像,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端坐着,背脊挺直得如同标尺,目光凝固在前方的椅背上,仿佛正在进行一项再寻常不过、甚至有些乏味的商务出行。然而,那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唇角微微向下的弧度,以及过于用力以至于指节有些泛白、紧抓着膝上手包的双手,都在无声地泄露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火山般的内核——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失望、决绝,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的紧绷。
在她身侧,靠窗的位置,荷叶被裹在一件显然不属于他的、过于宽大的深色厚外套里。那外套将他单薄的身体几乎完全吞噬,使他看上去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仅剩空壳的玩偶,被勉强塞进这昂贵的皮椅中。他的头无力地歪向冰冷的车窗玻璃,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眼睛半阖着,浓密乌黑的睫毛如同受伤蝶翼,在灰败得毫无一丝血色的脸上投下两弯深重的、令人心悸的阴影。三天来,持续的胃部灼烧感像一块滚烫的烙铁在他体内反复翻搅,加上几乎颗粒未进的极度虚弱,已经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和生机彻底掏空。每一次呼吸都浅而急促,带着细微的、痛苦的颤音,仿佛每一次吸气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额角那道已经结痂、边缘泛着深紫色的伤口,在死灰般的肤色映衬下,如同一个狰狞而耻辱的印记,显得格外刺目。
车窗外,临城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在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那些他曾和陈槐安一起骑着单车呼啸而过的林荫道,那家冬日里他们会去买两杯热可可、挤在狭小柜台前取暖的便利店转角,那座在夏夜晚风中他们曾并肩倚靠栏杆、眺望城市灯火的桥……所有承载着短暂温暖和隐秘欢愉的坐标,此刻都失去了颜色和形状,无法在他空洞得如同废弃古井的眼底留下任何痕迹。世界对他而言,只剩下灰白、嘈杂的噪音和永无止境的、翻江倒海的钝痛。
除了那个名字。
陈槐安。
这三个字,像三枚烧得通红的钢钉,在他死寂的意识深处反复钉入、拔出、再钉入。每一次烙印,都带来比胃部的灼烧更尖锐、更绵长、更深入骨髓的折磨。他走了吗?他收到那份冰冷的退学通知了吗?他看到那些足以摧毁一切的照片了吗?他……会怎么想?是滔天的愤怒?是彻底的鄙夷?还是……终于如释重负般地松了一口气?每一个问号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反复捅刺着他早已支离破碎的心脏。
“别怕,有我。”
那低沉醇厚的、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声音,曾是他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里唯一抓住的微光,是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坚固的支柱。此刻,这声音却化作了最锋利的嘲弄,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刀片,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神经。他辜负了这份沉甸甸的信任,用一种最狼狈不堪、最肮脏丑陋的方式从陈槐安的世界里彻底消失,甚至可能……已经连累了他。李瑜珩恶毒的诅咒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耳边阴魂不散地回响:“他只会觉得你是个甩不掉的麻烦!是个只会哭哭啼啼拖后腿的废物!你消失,对他来说才是解脱!”
巨大的痛苦和排山倒海般的自责,如同冰冷刺骨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胸腔里像是塞满了浸透冰水的棉花,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如同被踩断了脊梁的濒死小兽般的呜咽,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藏匿起来,手指死死抠进外套粗糙的布料里,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指节绷紧得没有一丝血色,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白。
荷雨似乎捕捉到了这微不可闻的、痛苦的尾音。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像被无形的针扎中。抓着皮包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更加泛白。然而,她的视线却依旧固执地、牢牢地锁定在前方某个虚无的点上,没有一丝一毫转头的迹象,更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愿。仿佛身边那个在痛苦深渊中挣扎的少年,仅仅是一件需要被准时、完好运送至目的地的、令人厌烦的行李。她的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加冰冷彻骨。
龙湾国际机场的VIP通道,像一道无形的结界,将普通候机厅的喧嚣鼎沸彻底隔绝在外。这里只有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低声交谈的工作人员,以及一种刻意营造的、疏离的静谧。荷雨显然动用了常人难以企及的关系网络和足够买下一个小型岛屿的金钱,将这场仓皇的“逃离”或者说“流放”安排得如同最高级别的机密行动。没有冗长的排队,没有安检通道的推搡拥挤,没有一丝不必要的停留。只有身着制服、表情如同精密仪器般精准而冷漠的工作人员,以最简洁高效的手势引导他们快速通过一道道关卡。整个流程快得像按下了快进键,高效得令人窒息,冰冷得如同荷雨此刻脸上那层无法穿透的寒霜。
他们登上的是一架即将经停罗马,最终飞往意大利时尚之都米兰的巨型波音客机。然而,他们的脚步并未走向人头攒动的头等舱区域,而是径直穿过一条更隐秘的通道,走向位于机身前部、被厚重门扉完全隔离开来的豪华私人套间区域。荷雨直接包下了整个前舱套间,用金钱筑起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围墙。厚重的、具有顶级隔音效果的门在身后无声地、严丝合缝地关闭,瞬间将外界的引擎轰鸣、人声嘈杂以及所有可能的窥探目光彻底隔绝在外,营造出一个绝对私密却也绝对孤寂的空间。
机舱套间内异常安静,只有引擎低沉而规律的轰鸣声,透过顶级的隔音材料,隐隐传来一种遥远而持续的震动感,像大地深处的心跳。柔和的、可调节亮度的灯光均匀地洒落下来,照亮了宽大得足以让人完全平躺的、包裹着顶级小牛皮的真皮座椅,触手温润细腻的胡桃木饰板泛着低调奢华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而昂贵的香氛气息,试图营造出舒适与放松的氛围……这里的一切都彰显着极致的奢华与无与伦比的**保护。然而,这精心布置的空间里,却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冰冷死寂,像一个被黄金和丝绸装饰的、没有温度的囚笼。
整个前舱套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巨大的空间因为空旷而显得更加压抑。
荷雨沉默地坐进靠窗的座椅,动作精准而熟练地系好安全带,仿佛在进行一项早已演练过千百遍的程序。她随手拿起座位上准备好的一本封面光鲜的财经杂志,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字上,指尖却久久没有翻动一页。她的视线似乎穿透了纸页,投向某个遥远而冰冷的虚空。她依旧固执地回避着与身旁那个蜷缩在座椅里的身影产生任何形式的接触或交流,仿佛那是一个会灼伤她的存在。
荷叶被安顿在另一张宽大的座椅上,身体深深地陷入柔软得几乎能将人吞噬的皮革里。巨大的虚弱感和胃部持续不断的、如同岩浆翻涌般的灼痛,让他连维持一个最基本的坐姿都变得异常艰难,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像一摊融化的蜡,无力地瘫软着。一位妆容精致、笑容如同模板般完美无可挑剔的空乘小姐,轻盈地走来,带着训练有素的关切,轻声细语地询问是否需要温水、毛毯或其他服务。荷叶毫无反应,失焦的目光茫然地穿透了舷窗,落在外面灰蒙蒙、停满钢铁巨鸟的停机坪上,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荷雨只是微微侧过脸,用一个极其冷淡、近乎厌烦的摆手动作,无声而坚决地拒绝了所有服务。空乘小姐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迅速恢复职业化的平静,无声地退开。
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加大,如同巨兽的咆哮,强大的推背感猛地袭来,将人牢牢地按在椅背上。飞机开始在跑道上疯狂加速、冲刺,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然后,机头猛地抬起,带着一种挣脱地心引力的决绝,冲入上方同样灰暗阴沉、厚重如铅的云层之中。
剧烈的颠簸如同狂暴的巨手在摇晃着整个机舱。每一次剧烈的起伏和抖动,都让荷叶本就脆弱不堪的胃里翻江倒海。他死死咬住毫无血色的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铁锈味,才勉强将涌到喉咙口的酸水强压下去。冷汗如同决堤般瞬间浸透了他额前细软的黑发,顺着冰冷的鬓角滑落。本就苍白如纸的脸色彻底褪尽了最后一丝生气,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死寂青灰,如同陈年墓石。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身体随着飞机狂暴的爬升而不受控制地、筛糠般剧烈颤抖,像一片在凛冽秋风中即将被彻底撕裂、碾碎的枯叶。
那个充满欢乐的少年,永远的被困在了临城的秋天里,回不来了。
他单薄的灵魂,连同那些尚未盛放便已凋零的隐秘爱恋,被永远地、牢牢地困在了临城那个肃杀、冰冷、行将就木的秋天里。那个秋天,成了他生命永恒的囚笼。
荷雨终于侧过头,目光短暂地落在了荷叶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母亲应有的心疼,没有焦急,甚至没有最基本的担忧。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像是在处理一件棘手的麻烦事,以及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件贵重但易碎的“货物”是否在颠簸中固定稳妥、没有破损。她精致的眉头微微蹙起,形成一个刻薄的弧度,嘴唇似乎动了一下,但最终,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她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转回头,重新将目光聚焦在那本她根本未曾阅读的杂志封面上,用冰冷的侧影筑起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墙。
飞机终于奋力挣脱了厚重阴郁的云层束缚,攀升至平稳的平流层。舷窗外的景象在瞬间豁然开朗,展现出与下方截然不同的世界。
下方,是无边无际、厚重得如同巨大棉絮堆叠而成的云海。此刻,正午炽烈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其上,将这片无垠的“海洋”染成了耀眼夺目、几乎令人无法直视的纯白色。云层翻滚着,如同凝固的浪涛,以一种磅礴而沉默的姿态,铺陈向目力所及的天际线,壮丽得如同神国。然而,这震撼人心的壮丽景象,落入荷叶那双空洞无神的眼中,却只映出一片刺目的、令人眩晕作呕的惨白强光。这强光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他脆弱的神经,加剧了他头部和胃部的不适。他痛苦地呻吟一声,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冰冷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痉挛般地按住了腹腔内那处如同被烧红烙铁反复炙烤的剧痛源头。
时间,在巨大的虚弱和持续不断的痛苦折磨中,变得异常粘稠而模糊。每一秒都被拉长成令人窒息的永恒。他时而陷入短暂的昏厥,时而又被尖锐的痛楚刺醒,在半梦半醒的混沌深渊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几分钟,机舱内原本柔和的、偏向暖色调的光线似乎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得更加明亮,甚至带上了一丝清冷的蓝色调。
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状态中的荷叶,被一阵透过舷窗直射而入的、异常明亮、甚至带着灼热感的光芒刺得眼皮微微一颤。他下意识地、极其缓慢而艰难地侧过头,仿佛转动脖颈都耗尽了全身力气,空洞的目光茫然地投向那片强光的来源——舷窗外。
刹那间,一片惊心动魄、纯粹到极致的蓝色,如同汹涌的海啸,毫无预兆地、猛烈地撞入了他灰暗的视野!
不再是下方那令人压抑的、无边无际的纯白云海。取而代之的,是清澈得如同最顶级蓝宝石被精心打磨过无数遍的、深邃而广阔无垠的蓝色大海!那蓝色是如此纯粹,如此浩渺,仿佛蕴藏着宇宙最深处的秘密。在午后炽烈得几乎燃烧起来的阳光直射下,海面上跃动着亿万点细碎跳跃的、钻石般的金色光芒,像一场无声的狂欢。这片令人心醉神迷的蓝色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在那里,与同样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深邃得如同天鹅绒般的无垠天空,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温柔地、完美地相接,融为一体,勾勒出一道令人屏息的、梦幻般的弧线。
这就是爱琴海。
海面上,如同天神在铺就的蓝色丝绒上,漫不经心却又极富韵律地洒落了无数颗大小不一的珍珠——那是星罗棋布、形态各异的岛屿。岛屿的主体大多是粗犷的灰白色岩石,悬崖峭壁陡立,带着一种原始而坚韧的力量感。然而,就在这粗犷的底色之上,靠近湛蓝海岸线和起伏山脊的地方,却奇迹般地覆盖着、镶嵌着一片片令人瞬间屏住呼吸的、耀眼夺目的纯白!
那是爱琴海岛屿上特有的建筑群落。方方正正的房子,如同孩童用最纯净的白垩堆砌的积木,依着陡峭的山势,错落有致、层层叠叠地铺展、攀爬开来。所有的屋顶,所有的墙壁,无一例外,都是那种耀眼夺目的、仿佛被地中海最强烈的阳光漂洗过千万次、不沾染一丝尘埃的纯粹白色!在下方无垠的、深邃宝石蓝海水的极致映衬下,在头顶同样澄澈湛蓝的天空背景中,这纯粹到极致的白,白得圣洁,白得刺眼,白得如同凝固的月光,白得带着一种遗世独立、近乎神性的孤独感。整个画面,就是一场关于蓝与白的、恢弘而永恒的协奏曲。
蓝与白。世界上最经典、最浪漫、最令人心驰神往的色彩组合。它们象征着无瑕的纯净、无羁的自由,以及……人类心中永恒追逐的、不朽的爱恋。这里是无数情侣梦想中的爱情圣地,是海誓山盟的终极背景板。
这美得惊心动魄、如同天堂画卷直接铺展在眼前的景象,透过厚重而冰冷的飞机舷窗,清晰地、分毫毕现地映在荷叶那双空洞得如同深渊的瞳孔里。
然而……
那纯粹得如同梦幻的蓝,此刻却像无数把淬了寒冰的锋利刀锋,带着嘲讽的冷意,狠狠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鲜血淋漓的心脏。
那耀眼得灼人眼球、一尘不染的白,更像是最残酷无情的讽刺,如同一面巨大的、纤毫毕现的镜子,无情地映照出他满身的污秽、不堪、以及那个被彻底践踏碾碎的、肮脏的秘密。
这片被无数人视为爱情永恒象征的、诸神眷顾的海域,此刻正以一种壮丽到残忍的方式,无声地、冰冷地宣告着他那刚刚在黑暗中怯懦萌芽、还未来得及感受阳光雨露、便已被现实粗暴地连根拔起、彻底碾入尘埃的隐秘情愫的终结。这美景,是他爱情葬礼上最华丽、也最刺眼的祭品。
“陈槐安……” 一个无声的名字,带着血肉模糊的碎片,在他干裂苍白的唇齿间无声地、绝望地破碎。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剧烈的、如同被无形巨手生生撕裂、揉碎的绞痛,这痛苦瞬间盖过了胃部持续不断的灼烧感,直抵灵魂深处。巨大的、无边无际的悲伤和灭顶的绝望,如同舷窗外那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爱琴海,带着冰冷的咸腥味,无情地、彻底地将他吞没、溺毙。
他猛地闭上眼睛,用尽残存的所有力气,将那一片令人窒息、象征着美好与永恒却与他绝缘的蓝白世界隔绝在眼帘之外。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飞机的气流颠簸,而是源于灵魂最深处爆发的、无法言喻的剧痛和一种彻骨的、仿佛要将血液都冻结的寒冷。一滴滚烫的、饱含着所有破碎、痛苦、悔恨与绝望的液体,终于挣脱了沉重的枷锁,如同熔岩般灼烧着他的脸颊,顺着他灰败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滑落,迅速洇湿了包裹着他身体的、那件昂贵却毫无温度的羊绒毛毯,留下一个深色的、心形的印记。
舷窗外,爱琴海那梦幻得不真实的蓝白岛屿,在巨大机翼的阴影下,如同海市蜃楼般缓缓向后移动、缩小,最终消失不见。那景象,如同一个短暂闯入视野的美好幻梦,美好却遥不可及,转瞬即逝。而豪华的机舱套间内,只剩下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以及少年那微不可闻的、如同破败风箱般破碎而艰难的喘息。荷雨依旧沉默地坐在一旁,身姿挺拔如松,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那片无垠的云海,仿佛对刚才窗外那惊心动魄的人间绝景,对身边儿子那无声无息却足以震碎灵魂的崩溃,都彻底地、漠不关心。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舷窗,穿透了翻滚的云层,投向那个遥远的、名为米兰的陌生目的地——一个同样冰冷、需要重新粉饰太平、却注定无法摆脱阴影的异国囚笼。
飞机,这架承载着沉重躯壳与彻底破碎灵魂的金属囚笼,继续向西,坚定不移地朝着亚平宁半岛,朝着那个汇聚着时尚与艺术,却也意味着流放与遗忘的终点——意大利米兰,呼啸而去。而临城的秋天,成了机舱里唯一挥之不去的幽灵,与少年一同被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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