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那冰冷、刺鼻的气味,如同跗骨之蛆,顽固地钻进鼻腔的每一个角落,蛮横地驱逐、覆盖了记忆里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铁锈味。惨白得晃眼的墙壁,单调得如同永无止境的心跳般的仪器滴答声,还有缠绕在手腕上,层层叠叠、底下传来阵阵隐痛的厚重纱布——这些冰冷、沉寂、带着伤痛印记的物件,无声地拼凑、构筑成了荷叶从混沌深渊挣扎回现实后,睁开眼所面对的全部世界。自杀未遂,这沉重的四个字,像一记裹挟着寒风与绝望的耳光,狠狠扇在他苍白的脸上,扇醒了他濒临消散的意识,也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彻底扇懵了守在一旁的荷雨,将她打入了无边的惶恐与自责的深渊。
最初的几天,病房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荷雨如同一抹失去了所有色彩与重量的苍白影子,无声地、固执地守在儿子病床的边缘。她动作僵硬而笨拙地喂水,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小心翼翼地掖着被角,仿佛那薄薄的棉布承载着儿子脆弱的生命。然而,她的目光却像受了致命惊吓的鸟雀,每每在即将触及儿子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白色纱布,或是撞进他那双沉静得如同枯井、毫无波澜的眼睛时,便仓惶失措地飞开,无处安放。
巨大的愧疚与灭顶的恐惧在她心底疯狂地熬煮、翻腾,滚烫的蒸汽几乎要冲破她单薄的胸膛,将她彻底撑裂。她凝视着儿子苍白得近乎透明、毫无生气的侧脸轮廓,看着他空洞无神地久久凝望着天花板单调的纹路,仿佛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只是一个空壳,真正的灵魂早已从这沉重的枷锁中抽离,只留下一个冰冷坚硬、拒绝一切沟通与靠近的堡垒。每一次呼吸机发出的、有节奏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嘶鸣,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尖锐地刺入她的耳膜,冷酷地提醒着她一个几乎成为现实的事实:她差一点,就那么一点,就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她的骨肉,她的荷叶。
是荷叶,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沉默。那是某个午后,窗外厚重的铅灰色云层勉强裂开一道缝隙,吝啬地漏下几缕稀薄的光线。这微弱的光艰难地穿透了积满尘垢的玻璃窗,最终在冰冷的白色被单上投下几块模糊、摇曳的光斑。他看着母亲又一次欲言又止,嘴唇嗫嚅着,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双手无意识地、焦虑地互相搓揉着。就在那一刻,他忽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粗糙的砂纸在朽木上反复摩擦:
“妈。”
仅仅一个字,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称呼。然而,落在荷雨耳中,却如同平地惊雷,又像一道撕裂阴云的闪电,让她猛地一震,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积蓄已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滚落,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慌忙用手背去擦,粗糙的皮肤摩擦着眼角,却只是徒劳,泪水反而越擦越多,肆意流淌。
“哎…哎!小叶!妈在!妈在这儿!” 她几乎是扑到了床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破碎而颤抖,“你要什么?是不是渴了?喝点水?还是饿了?妈去给你弄点吃的?” 一连串的问句急切地抛出,带着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惶恐。
荷叶的目光终于从虚无中缓缓移向她,那眼神里没有预想中的恨意,没有尖锐的怨怼,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耗尽了所有生命能量的疲惫,像一口在烈日下曝晒经年、早已干涸龟裂的枯井。“…聊聊吧。” 他说,声音依旧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荷雨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停止跳动,随即又狂跳起来。她慌乱地搬过凳子,紧紧地挨着床边坐下,近得能清晰地看到他苍白眼睑下那浓重的、如同淤青般的阴影。她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如同汹涌的潮水在喉咙口激烈冲撞、拥堵,最终艰难挤出来的,是破碎的、浸透了无尽悔恨与后怕的道歉:“荷叶……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妈妈真的…真的不知道…” 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你会这么…这么难过…这么痛苦…看到你那样…躺在那里…” 她泣不成声,手指无意识地死死绞着衣角,布料几乎要被揉碎,“妈妈的心…都碎了啊…我真的…真的不是不爱你…不是不爱你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喊出来,带着泣血的绝望。
这句话,像一把生锈却异常沉重的钥匙,终于以巨大的力量,撬开了她心底那道被恐惧和自责封死的、无比沉重的闸门。汹涌的情感洪流瞬间倾泻而出。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诉说,诉说着那个永生难忘的噩梦时刻——推开浴室门,看到浴缸里那一片刺目的、令人魂飞魄散的猩红,以及儿子毫无生气漂浮其中的冰冷躯体;诉说她如何像疯了一样抱起他湿透冰冷、仿佛没有重量的身体,跌跌撞撞地冲出家门,冲向医院,每一步都踏在绝望的刀尖上;诉说她独自蜷缩在手术室外冰冷的长椅上,盯着那盏代表生死未卜的红灯,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听着自己每一次绝望的心跳都在倒数着可能失去他的时间。她的爱,在那一刻被**裸地、无比真实地、以最滚烫的方式呈现出来,在生死的悬崖边缘,毫无保留、倾尽所有地爆发,将她自己也灼烧得遍体鳞伤。
“妈妈爱你啊,真的爱你,你是妈妈的命啊!是妈妈的一切啊!” 她几乎是扑上去,用尽全力抓住荷叶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冰凉的手指死死地、带着绝望的祈求紧握着,仿佛想将自己残存的所有生命力、所有温度都通过这紧握传递过去。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他同样苍白冰凉的手背上,留下灼热的印记。
荷叶静静地听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没有抽回被母亲紧握得生疼的手,也没有给出任何言语上的回应。然而,母亲话语里那撕心裂肺的痛苦、那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滚烫爱意,他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那濒死之际,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身体被强行从冰冷的水中拖拽出来,意识边缘残留的刺骨寒冷与窒息感,以及母亲那穿透混沌、撕心裂肺、带着泣血般绝望的哭喊声,如同烙印般刻在了他灵魂的残片上。这份源于血脉最深处、最原始本能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爱,像一簇在冰原上骤然点燃的微小火苗,所散发出的光和热,虽然微弱,却暂时融化了他心湖表面那层最坚硬的冰壳。
一种钝痛弥漫开来,他心软了。
他的目光落在母亲哭得红肿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上,落在她因极度焦虑和缺乏睡眠而憔悴枯槁、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的面庞上,落在她因不断自责而反复咬噬、变得干裂起皮的嘴唇上。这个曾经在他心目中象征着不可撼动的权威和温暖坚实港湾的女人,此刻在他眼中显得如此脆弱、无助,甚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可怜。一种沉重的、混杂着深深疲惫与一丝怜悯的无力感,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母亲死死攥住的手指,动作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低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声音依旧低哑,没什么力气,却异常清晰地送出了几个字:“嗯…我知道了。”
没有质问“为什么当初不理解我”,没有控诉“你把我逼到了绝路”,更没有母亲内心卑微期盼的那句“我原谅你了”。仅仅是一句平静到近乎冷酷的“我知道了”。知道了母亲的痛苦和恐惧,知道了她那不顾一切、源于本能的、血脉相连的爱,也无比清晰地知道了,在这份沉重的爱意里,依然横亘着那道他无法跨越、她也无法理解与接纳的、名为“陈槐安”的巨大鸿沟。
荷雨因为他这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肢体回应和这短短几个字,心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种猛地爆出一丝微弱的火星,燃起了一点飘摇的希望。她以为这声回应是冰层融化的第一道裂痕,是儿子愿意重新给她机会、尝试走向和解的信号,是漫长寒冬里终于透出的一丝暖意。
然而,从那天之后,病房里的氛围却陷入了一种比最初死寂更为复杂、更为微妙、也更为令人煎熬的状态。
荷雨变得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如同行走在布满蛛网的瓷器店。她将无微不至的关怀发挥到了极致:变着花样精心烹制清淡又可口的饭菜,用轻得如同羽毛般的声音反复询问他的感受,将水果削皮去核,切成大小均匀、方便入口的小块,甚至尝试笨拙地、搜肠刮肚地讲一些从邻居或护士那里听来的、无关痛痒的生活琐事或小笑话,试图用这些微弱的噪音驱散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努力扮演着心目中那个完美的、“赎罪式”的好母亲角色,试图用无数细小的、具体的行动,一点一滴地填补那道她亲手划开的深渊。
荷叶也不再像最初那样,用绝对的沉默筑起一道密不透风的高墙,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他会勉强吃一点母亲端来的食物,尽管味同嚼蜡;会在她轻声询问身体感觉时,用极其简短的“还好”或“有点疼”来回应;会默许她靠近,帮他调整僵硬的枕头高度,或掖好滑落的被角。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原谅”了母亲,至少不再用那堵沉默的、冰冷的墙将她彻底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
但荷雨那颗悬着的心,很快就在这表面的平静下,察觉到了更深的不安和绝望。她惊恐地发现,那堵隔绝心灵的墙并没有消失,它只是变得透明了,像一层坚不可摧却无形的玻璃。荷叶的目光总是越过她的肩膀,越过她焦虑的脸庞,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棂切割得方方正正、永远灰蒙蒙的天空,或者长久地聚焦在输液架上那根透明的点滴管里,看着药水一滴、一滴、以恒定的、冷酷的速度坠落,仿佛在计算着生命流逝的分秒。他很少主动开口说话,即使是在回应她的关切时,也简短得像是在发送惜字如金的电报,吝啬得不肯多给一个音节。更让她心如刀绞的是,他那双曾经清澈、充满生气的眼睛,此刻无论看向哪里,眼底深处那层深沉的、仿佛刻入骨髓的疲惫感,始终如同挥之不去的浓雾,弥漫着,笼罩着一切。那个名字——“陈槐安”——像一个被施了禁忌咒语的词汇,他绝口不再提起。同样被他彻底封存的,还有任何关于“未来”的想象,关于“自己”的意愿,仿佛那些东西早已随着浴缸里的血水一同流走了。
当荷雨鼓足勇气,试图将话题引向更深的水域,比如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提起“以后…等你出院了…”,或者更隐晦地、迂回地触碰关于“朋友”、“学校”甚至只是“想做什么”这类话题的边缘时,荷叶的反应是迅疾而冰冷的,如同被触及了最深的伤口。他会立刻闭上双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决绝的阴影,仿佛瞬间陷入沉睡;或者干脆将头扭向另一边,用沉默的、线条紧绷的后脑勺对着她,如同一道无声的、拒绝沟通的壁垒。这无声却无比清晰的抗拒,比任何激烈的争吵、愤怒的指责都更让荷雨感到窒息般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终于痛彻心扉地明白了。
儿子的那一点点“心软”,是源于血脉深处无法割舍的本能,是对她巨大痛苦姿态的被动怜悯,是对她连日奔波操劳付出的一种近乎麻木的“回馈”。但这绝非等同于“原谅”。
真正的原谅,需要建立在深刻的理解与发自内心的接纳之上。而那个坚硬如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核心问题——她对他性取向的根深蒂固的无法接受与排斥——像一块无法被任何温情融化的巨石,沉沉地压在所有试图靠近的努力之上,冰冷地提醒着彼此的鸿沟。只要这块巨石还在,他们之间就永远隔着一条无法泅渡的、名为“隔阂”的冰冷深渊。荷叶此刻的“合作”与表面的平静,只是一种在激烈对抗后、身心俱疲下的短暂休战,一种对母亲汹涌眼泪和憔悴面容的被动妥协,更是一种保护自己那早已破碎不堪的心灵,不再被任何激烈情感风暴所伤害的、坚硬的防御外壳。
他不再激烈地对抗她的存在,但他也彻底关闭了向她敞开心扉的通道。他像一座进入了休眠期的火山,表面覆盖着平静的灰烬,内里却依然涌动着未曾冷却的滚烫岩浆和深深的、不可弥合的裂痕,随时可能在未知的压力下再次爆发。
荷雨静静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凝视着儿子即使在沉睡中依然紧锁的眉头。她的手无意识地抬起,悬在半空,想要替他抚平那凝结的愁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他皮肤的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攫住,僵硬地停住,最终颓然落下。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痛苦终于清晰地烙印在她心上:她或许用尽全力、用近乎毁灭自己的爱,从死神手中抢回了儿子的生命,却似乎永远地、彻底地失去了那条通往他内心世界的、唯一的路径。她用“爱”和“悔恨”织成的巨网,兜住了他下坠的身体,阻止了□□的毁灭,却兜不住他那早已飘向远方、寄托在另一个灵魂上的孤独魂魄。那个关于“春天”终将到来、冰雪消融的卑微期待,依然被无情地冻结在病房窗外那寒冷刺骨、凝滞不动的空气里,遥远得如同一个永远无法企及的幻梦。
他不再拒绝她的存在,但也仅仅是不拒绝。他们之间,只剩下呼吸可闻的、令人心碎的、无休无止的冷战。
沉默,是这间白色病房里最响亮、最刺耳的声音。
病房那扇巨大的窗户,成了荷叶唯一与世界产生微弱联系的接口,同时也成了禁锢他灵魂的无形牢笼。他一天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维持着同一个凝固的姿势:后背靠着被护士拍打得过于硬挺的枕头,头微微偏向一侧,脖颈的线条僵硬得如同石雕。他的目光穿透那层冰冷、光滑的玻璃,投向那片被生硬的金属窗框切割得方方正正、毫无生气的天空。
那绝非看风景的目光。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没有点滴的期待,甚至失去了聚焦的能力。那是一种极致的、仿佛被彻底掏空后的空洞,一种灵魂被强行剥离躯壳后留下的、令人心悸的呆滞。灰白厚重的云层在窗外缓慢地蠕动、堆积;光秃秃的、如同枯瘦手臂的树枝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力地摇晃、抽打;偶尔,一两只不知名的黑色飞鸟如同不祥的墨点,倏忽掠过那片单调的背景板,留下转瞬即逝的、绝望的轨迹。这些景象,冰冷地、机械地落入他那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瞳深处,却激不起半点涟漪,仿佛只是投射在一块早已断电、布满灰尘的屏幕上,没有意义,没有温度。
荷雨的身影在病房里进进出出,像一只忙碌而惶恐的工蜂。她带来保温桶里热气腾腾的汤羹,带来盛满温水的玻璃杯,带来叠得整整齐齐的干净衣物。她小心翼翼地和他说话,将声音压得又轻又柔,如同耳语,仿佛稍大一点声就会惊扰了空气中某种脆弱的平衡,引来不可预知的灾难。有时是问:“荷叶,伤口还疼得厉害吗?要不要让护士看看?” 有时是告知:“今天外面风好大,又降温了,窗户都结冰花了。” 话语在寂静的病房里飘荡,显得格外突兀。
荷叶的反应,迟钝得令人心慌,也心碎。
“荷叶,喝点汤吧?妈炖了一上午的鸽子汤,撇干净了油,还热着。” 荷雨殷切地打开保温桶的盖子,浓郁的、带着药材清香的肉汤气息立刻弥漫开来,试图驱散消毒水的冰冷。
荷叶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仿佛生锈的轴承艰难地克服着巨大的摩擦力。视线从窗外那片凝固的虚空,极其不情愿地落回到眼前升腾的、氤氲的热气上。他盯着那团白雾看了几秒,眼神里没有任何食欲的波动,仿佛在费力地辨认那是什么东西,或者只是在确认一个与己无关的存在。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只靠脖颈肌肉牵动地摇了摇头。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细线,喉咙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随即,那目光又缓缓地、像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着,重新移回了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灰色。仿佛只有那方被禁锢的天空,才是他唯一愿意与之进行沉默交流的世界。
“那…吃点水果?苹果给你削好了,怕你嫌凉,还稍微用热水温了下。” 荷雨强压下心头的酸涩,把盛着切成小块、白生生如同碎玉般的苹果肉的瓷碟,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边。
他的手指蜷缩在雪白被子的边缘,苍白而冰凉,像一节节失去生机的玉雕。他像是完全没听见母亲的问话,又像是听觉的指令在传导途中迷失了方向,无法抵达控制肢体的神经末梢。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清晰可闻。过了很久,久到荷雨端着果盘的手腕都开始微微发酸、颤抖,他才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尖,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翅膀的一次震颤,却最终没有抬起来,更没有伸向那盘水果。他的视线依旧牢牢地粘在窗外的某一点,凝固不动,仿佛那里隐藏着宇宙的终极答案。果盘里那些精心准备的苹果块,边缘很快氧化,泛起一层难看的、如同伤口结痂般的褐色。
荷雨的心,就在这一次次无声的拒绝和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呆滞中,一点点沉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入那冰冷刺骨、望不见底的绝望泥沼里。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儿子的身体确确实实躺在这里,在呼吸,在心跳,在医学意义上“活着”。但他的灵魂,他作为“荷叶”的那个鲜活的、会笑会痛会爱的内核,早已飘离了这具躯壳,飘向了某个她拼尽全力也无法触及、更永远无法理解的精神彼岸。
那个彼岸,只住着一个人——陈槐安。
只有极少数的时候,当荷雨因为连日疲惫而精神恍惚,或者被某个突然的声响短暂分神,没有将全部注意力死死钉在他身上时,她才能在惊鸿一瞥间,捕捉到一丝极其短暂、却又无比真实的异样。在那片深不见底的空洞眼底最深处,会极其突然、极其微弱地掠过一丝光,像沉船坠入万米深渊前,船舱里最后一点挣扎着破裂、上浮的气泡,微弱得转瞬即逝。那或许是在某个特定的光影角度下,窗外摇曳的树枝阴影在他视网膜上投下的轮廓,让他恍惚间看到了陈槐安熟悉的侧影?又或许是某只飞鸟振翅掠过天际的轨迹,恰好与他记忆中某个只属于两人的、隐秘而温暖的片段重合?
就在那微光闪现的瞬间,他那一直紧抿着、毫无血色的嘴唇会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翕动一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口型却清晰得如同烙印——那是一个名字的形状:“陈…槐…安…”
随即,那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亮,便会以更快的速度熄灭,被更深的、更浓重的灰暗与绝望迅速吞噬、淹没。取而代之的,是眼角一丝难以察觉的、如同朝露般迅速被眨掉的湿润痕迹。然后,那令人心碎的空洞和呆滞便以更顽固、更坚硬的姿态回归,将他重新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拒绝一切探视的茧。
他像一个被命运之手粗暴地抽走了所有发条和齿轮的玩偶,只剩下维持呼吸、心跳这些最基础生命体征的本能。吃饭是必须完成的任务,吃药是不得不执行的治疗程序,回答母亲的问题是最低限度的、如同条件反射般的敷衍。他活着,胸膛规律地起伏着,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线条平稳地跳跃着,但属于“荷叶”的那个部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渴望与恐惧,他对未来的哪怕一丝丝模糊的憧憬与想象——似乎都随着那个寒冷冬夜浴缸里流失的、温热的血液,一同彻底死去了,凝固了,被封存在了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他被困在这具伤痕累累、裹着纱布的躯壳里,困在这间充斥着刺鼻消毒水味道、永远弥漫着死亡与绝望气息的白色病房里,困在母亲那带着浓重愧疚、焦灼不安却终究无法理解他灵魂核心的爱与束缚里。而他的全部精神,却像一只被风暴折断翅膀的孤雁,在记忆与思念构成的、无边无际的荒野上空徒劳地盘旋,一遍又一遍,固执地、绝望地呼唤着、寻找着那个再也无法靠近、无法拥抱的身影——陈槐安。
窗外,天色由惨淡的灰白渐渐转为沉郁的铅灰,最终沉入暮色四合的无边黑暗。病房里惨白的顶灯亮了起来,在冰冷的玻璃窗上映出室内模糊而扭曲的倒影,也映出他苍白、瘦削、如同石膏雕塑般凝固、毫无生气的侧脸。他就这样坐着,看着,想着,沉溺在无边无际的、只有陈槐安的思念和绝望交织的深海里。外界的任何声响——护士的脚步声、推车轱辘的滚动声、隔壁床的呻吟或电视的嘈杂——都无法真正穿透那层厚厚的精神壁垒,将他从这片死寂的、自我放逐的精神荒原中唤醒。
他永远忘不了那个寒冷的冬天,他躺在冰凉的血水里,静静地等待死亡。
“我好像死在了那个冬天……”
荷叶时常会想,如果他真的死了,那么是不是所有人都会好一些?冬天,他出生在冬天,若是也死在冬天呢?荷雨会怎样?他自杀的时候刚好过完年,是他的生日,18岁生日,他的自杀正是给荷雨的礼物啊。荷雨不是最希望他死了吗?为什么还要拼了命的把自己救回来呢?荷叶想不明白,他也没有力气去想。
他是这间白色病房里,一尊会呼吸的、名为“痛苦”的冰冷雕像。窗外的世界依旧喧嚣运转,日升月落,而他的时间,仿佛被施了永恒的诅咒,永远停滞在了那个血色弥漫的冬夜,停滞在了那句未能等到回应的、无声的爱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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