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的年末,空气清冽得如同冰镇过的水晶,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冰雪初霁后凛冽的干净气息。昨日的大雪已经停歇,整座城市被一层柔软的新雪覆盖,像是上帝随手铺开的巨大白色绒毯。无数古老的建筑、蜿蜒的街道、沉默的雕塑,都被这纯净的白色温柔地勾勒出新的轮廓。暮色四合,万千灯火渐次点亮,橘黄、暖白的光晕在雪毯上晕染开,如同散落了满地的碎钻,闪烁着人间烟火的暖意。节日特有的气息无声地弥漫在空气里——是咖啡馆飘出的浓缩咖啡醇厚焦香,是面包房刚出炉的潘妮托尼蛋糕那甜腻馥郁的芬芳,更是街角路人裹在厚厚围巾里的笑语喧哗,丝丝缕缕地氤氲开来,无声却有力地宣告着旧岁的尾声,牵引着人们向新年奔赴。
陈槐安在米兰市中心购置的顶层公寓,拥有着几乎奢侈的视野。巨大的落地窗是这座城市最华丽画卷的取景框。此刻,窗外最夺目的焦点,无疑是远处那座历经数百年风雨沧桑的米兰大教堂。它洁白的哥特式尖塔群在深蓝近乎墨色的天幕下静静矗立,被新落的积雪温柔地勾勒出圣洁而锋利的轮廓,如同指向天堂的巨大白色祈祷。教堂下方,开阔的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广场早已成为一片沸腾的欢乐海洋。黑压压的人潮在古老的石板地上涌动、汇聚,如同被节日磁力吸引的庞大鱼群。喧嚣的人声、音乐声、欢笑和呼喊被高处厚实的双层玻璃过滤,只留下模糊却充满生命力的背景嗡鸣,像遥远的海浪拍打着礁石。
室内却是另一个世界,温暖、宁静,与窗外的喧嚣形成奇妙的结界。壁炉里,上好的意大利橄榄木燃烧着,金红的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细微而令人心安的噼啪声,干燥温暖的木香弥漫在空气里,与另一种若有似无的清冽雪松气息交织在一起——那是陈槐安身上惯有的、令人无比心安的味道,如同森林深处最坚实的古木。角落里,古典黑胶唱片机流淌出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琴音清澈如水,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
午后的阳光是金色的蜜糖,斜斜穿过巨大的落地窗,在深色樱桃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明亮的光斑,空气里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飞舞。荷叶蜷在宽大柔软的布艺沙发一角,身上松松地裹着一条蓬松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薄毯,几乎将他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他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米兰建筑艺术画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铜版纸页上那些精美的穹顶和飞扶壁图片。然而,他的目光却并未真正落在那些宏伟的建筑上,而是越过书页,追随着在开放式厨房区域忙碌的那个挺拔而熟悉的身影。
陈槐安在家时,通常只穿深色系,此刻是一身烟灰色的羊绒混纺家居服,衬得他肩线愈发宽阔平直。袖子被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紧实流畅、蕴藏着力量感的小臂。他正专注地处理着食材,动作利落而从容,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静。一只珐琅铸铁锅里正小火炖煮着什么,浓郁的番茄混合着罗勒、迷迭香和牛至的温暖香气,伴随着咕嘟咕嘟的细微声响,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霸道地占据了空气的每一个角落。那是荷叶熟悉又无比想念的、独属于“家”的、令人鼻尖发酸的味道——是陈槐安拿手的意式蔬菜浓汤,他生病胃口最差时,唯一能喝得下几口的暖胃之物。
“在看什么?”陈槐安没有回头,低沉醇厚的声音却精准地穿透了厨房里食材处理的轻微响动和汤锅的咕嘟声,落入荷叶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阳光烘暖的笑意。
荷叶被抓了个正着,耳尖悄悄泛起一层薄红,索性放下沉重的画册,下巴搁在沙发宽大柔软的扶手上,大大方方地、直直地看过去:“看你。” 声音清浅,带着一点大病初愈后特有的微哑,像羽毛轻轻搔过陈槐安的心尖,留下细微的、持久的痒意。
陈槐安终于转过身,手里拿着一只刚刚洗净、还挂着晶莹水珠的鲜红草莓,硕大饱满,像一颗红宝石。他走到沙发边,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阳光,投下一片带着安全感的阴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陷在柔软织物里的荷叶,阳光在他深邃的眉骨和鼻梁上投下清晰的阴影,也为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我有什么好看的?”他问,语气是纵容的,带着明知故问的意味。
“好看。”荷叶答得简单又直白,眼神却认真得近乎执拗,带着一种失而复得后、怎么也看不够的、近乎贪婪的珍视。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颗诱人的草莓,而是轻轻拽了拽陈槐安垂下的、质感极佳的家居服下摆,带着点依赖的、孩子气的动作。
陈槐安的眼神瞬间软得像融化在阳光里的初雪。他顺势在沙发边缘坐下,柔软的沙发垫因为他的重量而深深陷下去一块,荷叶的身体便自然而然地被那股引力带向他。陈槐安将那颗饱满欲滴的草莓递到荷叶微启的唇边:“尝尝,今早空运来的西西里草莓,很甜。”
荷叶就着他骨节分明的手,小小地、珍重地咬了一口。清甜微酸的汁水瞬间在口腔里迸裂开来,带着阳光亲吻过的暖意,顺着喉咙一路熨帖下去。他满足地眯了眯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扇形的阴影,像只被主人顺毛后极度放松的猫。“嗯,甜。”他含糊地应着,唇边不可避免地沾上了一抹鲜亮的嫣红汁液。
陈槐安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抹刺目的嫣红上,眸色骤然深了几分,如同风暴来临前深不见底的海。他抬起手,用带着薄茧的、指腹温热而略粗糙的拇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轻轻地、反复地擦过荷叶柔嫩的唇角。那触感带着一种灼热的电流,顺着指尖直抵心脏。荷叶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抬眼,猝不及防地撞进陈槐安深邃如漩涡的眼底,那里清晰地映着自己微微怔忪、唇染艳色的模样,带着一种不自知的诱惑。
“还想要?”陈槐安的声音低哑了几分,仿佛被砂纸磨过,带着危险的磁性。指腹并未离开,反而更加暧昧地停留在那被果汁润泽得越发饱满的唇瓣上,带着点力道地摩挲了一下,仿佛在反复确认眼前这失而复得的珍宝的真实触感。
荷叶脸颊的温度迅速攀升,白皙的皮肤透出诱人的粉,像初春枝头最娇嫩的花瓣。他没有避开,反而微微张开唇瓣,小巧的舌尖如同受惊的蝶翼,飞快地、带着试探地舔了一下陈槐安还未来得及移开的、带着薄茧的指尖。那一点温热濡湿的触感,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炸开,化作威力惊人的微小电流,沿着手臂的神经末梢,凶猛地窜遍陈槐安全身。他呼吸骤然一窒,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眼神骤然变得无比危险而炽热,如同盯住猎物的猛兽。
下一秒,天旋地转。陈槐安俯身,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和积压了太久太久的渴望,精准地攫取了那双沾染了草莓清甜与阳光气息的唇瓣。这个吻不同于重逢时的激烈碰撞,也不同于病中安抚的怜惜轻触,它带着一丝压抑后的爆发力,却在真正触碰到荷叶温软唇舌的瞬间,如同火山熔岩找到了出口,化作了极致的、令人窒息的缠绵。他一手有力地扣住荷叶纤细的后颈,迫使他微微仰头,更深地承受这个掠夺与给予的吻,另一只手臂则稳稳地托住他单薄的脊背,将他整个人更深地、密不透风地拥进自己滚烫的怀抱里,仿佛要将这具身体嵌入自己的骨血。
壁炉里的火焰不知疲倦地跳跃着,金红色的光芒在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上流淌、舞动,勾勒出温暖而暧昧的光影轮廓。空气里弥漫着炖汤的暖香、陈槐安身上清冽的雪松气息、草莓残留的甜腻,以及一种无声滋长、几乎令人溺毙的浓烈情愫。窗外,米兰城午后的车流声、遥远的广场音乐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彻底按下了静音键,整个世界坍缩成这方寸之地,只剩下彼此激烈交缠、难分难解的呼吸,胸腔里如擂鼓般疯狂共鸣的心跳,以及唇舌间那温柔又霸道、带着无尽思念与确认的掠夺与顺从。
许久,久到空气都变得粘稠滚烫,久到荷叶几乎要因缺氧而融化在他怀里,陈槐安才稍稍退开些许,额头依然紧紧抵着荷叶的,两人的气息都灼热不稳地喷吐在对方敏感的皮肤上,带着情动的湿意。荷叶的眼眸水润迷蒙,仿佛氤氲着薄雾的湖泊,脸颊绯红似霞,原本淡色的唇瓣被吻得红肿饱满,如同吸饱了露水的玫瑰花瓣,微微张开喘息着。他浑身发软地靠在陈槐安坚实如堡垒的胸膛上,清晰地感受着他胸腔里同样急促有力的、如同战鼓般的心跳,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如同温暖的潮水,将他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包裹、淹没。
“饿不饿?”陈槐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情动后的沙哑,像粗糙的丝绒滑过耳膜。他宽大的手掌依旧眷恋地抚摸着荷叶微微发烫、细腻如瓷的脸颊,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他湿润微肿的下唇。
荷叶先是下意识地摇摇头,随即又觉得不妥,点点头,最后干脆把滚烫的脸颊更深地埋进他带着雪松清冽气息的颈窝,像寻求庇护的小兽,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令人灵魂都为之安宁的气息:“你煮的……都想吃。”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撒娇的鼻音,是病中从未有过的依赖。
陈槐安胸腔震动,发出一声低沉愉悦的、带着无限宠溺的轻笑。他抱着荷叶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让他能完全放松地靠在自己胸前,充当他的靠垫和暖炉。然后,他伸长手臂,够到沙发边矮几上那本摊开的建筑画册,随意翻开一页,修长有力的手指精准地点在了一幅描绘教堂内部巨大玫瑰窗的彩绘玻璃画上。绚丽的蓝、红、金、绿在印刷精美的纸页上仿佛拥有生命,在窗外斜阳的映照下流淌着梦幻的光泽。“下午想去这里看看吗?就在大教堂里面,离我们很近。”他低头,下巴蹭了蹭荷叶柔软的发顶。
荷叶顺着他好看的手指看去,那瑰丽的色彩确实令人神往。然而,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轻轻摇了摇头,乌黑的发丝蹭过陈槐安的下颌,带来细微的痒。“不想去。”他抬起头,清澈如洗的眼眸坦然地望着陈槐安深邃的眼底,“人好多,好吵。”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定,“只想在这里。和你一起。” 经历了漫长的漂泊、无望的等待和病痛的折磨,他此刻无比、无比地珍惜这个只属于他们两人的、温暖静谧的空间,只想贪婪地、毫无保留地汲取这份独处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外面的世界再精彩,也比不上陈槐安怀里这一方天地。
“好。”陈槐安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他低头,一个带着安抚和承诺意味的轻吻落在荷叶光洁的额头上,留下温热的触感。“那我们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对他而言,荷叶的意愿就是唯一的方向。分离的七年,早已教会他什么是最珍贵的。
时间在壁炉的噼啪声和唱片流淌的琴音里缓慢流淌。窗外的光影渐渐拉长,从明亮的金黄过渡到温柔的橙红。
荷叶靠在陈槐安怀里,不知不觉竟有些昏昏欲睡。病后初愈的身体依旧容易疲惫,而陈槐安身上那令人心安的气息和怀抱的温暖,是最好的催眠剂。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温暖的黑暗时,一只温热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抚上了他的额头,探了探温度,动作熟练得如同重复过千百遍。
“睡吧。”陈槐安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令人放松的魔力。“我守着。”
荷叶含糊地“嗯”了一声,彻底放松下来。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陈槐安极其小心地调整了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又仔细地将他身上的羊绒薄毯往上拉了拉,严严实实地盖到肩膀。温暖干燥的掌心,带着令人眷恋的温度,隔着薄毯,在他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拍抚着,如同安抚一个不安的婴儿。那节奏缓慢而坚定,带着一种无声的承诺:我在这里,安心睡。
不知过了多久,荷叶被一种极其轻微的动作惊醒。他并未完全睁开眼,只是睫毛颤了颤。朦胧的视线里,他看到陈槐安正俯身靠近,动作放得极轻极缓,似乎怕惊扰了他。陈槐安轻轻抚摸着他的耳垂,左耳上的耳钉晃了晃。
陈槐安的动作立刻顿住,抬起眼,正好对上荷叶朦胧睁开的、带着水汽的眼睛。
“弄醒你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歉意。
荷叶摇摇头,抬手轻轻耳垂上的流苏耳钉。那小小的重量和熟悉的触感,仿佛一个锚点,将他飘摇的心稳稳地定住。他看着陈槐安近在咫尺的脸,清晰地看到他眼底尚未完全褪去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那是失而复得、唯恐再失的恐惧余烬。荷叶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胀得发疼。他伸出手臂,环住陈槐安的脖子,将自己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无声地传递着“我在,不会再离开”的安慰。
陈槐安紧绷的身体似乎这才真正放松下来,他收拢手臂,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下巴抵着荷叶柔软的发顶,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的气息刻进肺腑。
“还疼吗?”陈槐安的声音闷闷地传来,他的手掌隔着柔软的布料,极其轻柔地、带着确认的意味,抚上荷叶小臂上伤疤。
荷叶的心跳在胸腔里重重一撞,如同被这低哑而饱含痛楚的问句叩响了最深处那扇紧闭的门。那早已愈合的皮肉之下,隔着柔软的织物,竟隐隐泛起一丝遥远而虚幻的牵痛,仿佛伤口也记住了那一刻的绝望。他轻轻摇头,乌黑的发丝蹭过陈槐安的颈窝,带来细微的痒意。动作是全然的信任与交付,没有一丝犹豫。
他没有言语,只是微微侧过身,更紧地依偎进陈槐安坚实温暖的怀抱,然后用自己的手,坚定地覆上陈槐安停留在自己耳畔的那只大手。牵引着它,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向下移动,越过平坦的胸口,最终将它牢牢地、紧紧地按在自己左侧胸腔之下——那个肋骨曾经断裂、此刻正因为汹涌的爱意与安全感而怦怦狂跳的地方。
咚、咚、咚……
陈槐安宽厚温热的手掌下,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片肌肤的温度,以及那一下下急促而有力、如同战鼓擂动的撞击。那心跳鲜活、滚烫,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宣告着存在,宣告着归来,宣告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这里,”荷叶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被情绪浸润的微哑,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落入陈槐安耳中,“跳得最重。”他仰起头,清澈的眼眸在暮色中如同盛满了星光的琉璃,坦然地迎上陈槐安深邃如海、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因为你在。”
壁炉里,橄榄木燃烧的余烬发出最后几声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声,金红色的火光不甘熄灭地跳跃着,将两人紧密相拥的身影长长地、摇曳地投射在深色的木地板上,随着火焰最后的呼吸而晃动。那温暖摇曳的光芒,也跳跃着,悄然爬上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在陈槐安骨节分明、指腹带着长期执笔留下薄茧的无名指上,一枚简洁至极的铂金素圈戒指,正无声地反射着壁炉温暖跳跃的光点。而在荷叶同样修长、却更显纤细的无名指上,一枚款式完全相同、只是尺寸略小的铂金素圈,也静静地环着,映照着同一片温暖的火光。两圈微光,在跳跃的火焰背景里,无言地、坚定地诉说着一个迟到了整整七年、历经千难万险、却终于在此刻抵达的、名为“归宿”的圆满。
陈槐安的喉结无声地、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所有翻腾的过往。他反手,将荷叶按在自己心口的那只手握得更紧,五指强势地嵌入对方纤细指间的缝隙,十指紧紧相扣。两枚冰凉的铂金素圈边缘轻轻相碰,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却异常清越的金属脆响,如同命运齿轮最终契合的宣告。他低下头,额头重新用力地抵住荷叶的,低沉沙哑的声音贴着对方微凉的额角响起,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最深处、碾过七年的荆棘与思念,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沙哑和一种近乎奢侈的笃定:“这次…”他顿了一下,深深吸入一口空气中混合着雪松、橄榄木烬、炖汤暖香和怀中人独特气息的味道——这无数次出现在分离的梦境里、醒来却只抓住一片冰冷虚无的气息,此刻是如此真实而充盈,“不用再数日子了。” 他感受到掌心下那有力的心跳,感受到怀中这真实的温热躯体,感受到无名指上那圈冰冷的金属所代表的永恒重量。他再次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尘埃落定后的喟叹,却又重得如同刻在时光碑石上的誓言:
“我们…有的是时间。”
“嗯。”荷叶闭上眼,发出一声满足的、如同叹息般的气音回应。他将脸颊更深地、毫无缝隙地埋进陈槐安的颈窝,贪婪地、用力地呼吸着那份令人灵魂都为之安宁的、独属于陈槐安的干燥温暖的雪松气息。那气息混合着壁炉余烬的暖意,如同最坚不可摧的壁垒,将他从里到外、彻彻底底地包裹起来,隔绝了所有的寒冷、孤独与恐惧。他不再是被命运狂风吹卷、无依无靠的浮萍。他的根,早已在陈槐安这片沉默、坚实、用七年等待浇灌出的土壤里,扎下了千丝万缕,再也无法拔除。
暮色四合,如同深蓝的丝绒缓缓覆盖大地。窗外的城市灯光愈发璀璨,如同星河倾泻在人间。远处埃马努埃莱二世拱廊广场上的声浪也越发鼎沸,隐隐的欢呼声、乐队的演奏声、人群合唱的歌声开始穿透高处的玻璃,带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的节拍,新年的气息浓烈得如同陈酿,弥漫在空气的每一个分子里。
荷叶赤着脚,踩在温润如暖玉的深色樱桃木地板上,无声地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他身上那件质地极好的象牙白高领羊绒衫,在室内暖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如同第二层肌肤般柔软地包裹着他修长的脖颈和略显单薄的肩膀,衬得他肤色温润如玉,带着大病初愈后特有的、惹人怜惜的脆弱感,却又被一种内在的宁静所支撑。左耳垂上,那枚失而复得的白金流苏耳钉随着他轻微的呼吸和心跳,在颈侧敏感细腻的皮肤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点,如同无声的诉说。一个多月来,在陈槐安无声却无处不在、细密如网的守护下——精准到分秒的药物提醒、温度刚好的汤羹、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那双紧握不放、传递着力量的大手——那些长久盘踞在他眼底的阴翳和面容上挥之不去的苍白,终于被一丝从骨子里透出的、健康的暖意悄然取代。他安静地站着,如同静水中的修竹,望着下方那片沸腾喧嚣的人海和远处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如同白色巨兽的教堂,眼神沉静无波,像一艘历经惊涛骇浪、千疮百孔后终于寻得平静港湾、安心停泊的小舟。
沉稳的、令人心安的脚步声自身后靠近,踩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声响。陈槐安端来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饮品,浓郁香甜的可可气息瞬间在清冽的雪松和木香中撕开一道温暖的口子,霸道地温暖了周围的空气。他依旧穿着那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家居服,冷硬的线条在室内暖黄灯光和窗外深蓝暮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他极其自然地走到荷叶身后,长臂一伸,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保护欲,便将他整个人都圈进自己温热的怀抱里。一杯盛在厚实马克杯里的热可可被轻轻放入荷叶微凉的掌心,随即,陈槐安用自己的大手,如同温暖的巢穴,完全包裹住那双捧着杯子的、还有些冰凉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熨帖他。他的下巴轻轻地搁在荷叶柔软的发顶,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发丝。
“外面很热闹。”陈槐安的声音低沉醇厚,贴着荷叶敏感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安稳力量,穿透了玻璃外隐隐传来的喧嚣。
“嗯。”荷叶轻轻应了一声,像一片羽毛落地。身体彻底放松地向后,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身后那坚实如堡垒的胸膛上,将自己完完全全、毫无保留地沉入这份独属于他的温暖与庇护之中。可可滚烫的温度透过厚实的杯壁熨帖着手心,那暖意如同细小的溪流,沿着手臂的脉络一路向上蔓延,直抵心尖,在那里汇聚成一片温暖的湖泊。
窗外,广场上的声浪毫无预兆地骤然拔高,如同海啸前的巨浪,汇聚成一股清晰、充满力量与无限期待的洪流,带着排山倒海之势,清晰地穿透了公寓厚实的双层玻璃,涌入这片静谧的空间:
“Dieci… Nove… Otto…” (十…九…八…)
陈槐安环抱着荷叶的手臂无声地、却带着千钧之力收紧,力道坚定而温柔,仿佛要将这失而复得、历经劫波的珍宝,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从此再不容命运夺走分毫。荷叶清晰地感受到身后胸腔里那沉稳、有力、如同大地脉搏般的心跳,也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份被彻底唤醒的、与之疯狂共鸣的、失序般的悸动。他深吸一口气,在陈槐安温热的怀抱里转过身,面向他,仰起头。清澈的眼眸如同被水洗过的黑曜石,清晰地映着窗外璀璨夺目、如同燃烧宝石般的万家灯火,而更清晰的,是映在那双深邃眼眸中唯一的、完整的自己——不再是漂泊无依、惶惶不可终日的孤影,而是被深沉如海的爱意稳稳承托、终于归航的旅人。
“Sette… Sei… Cinque…” (七…六…五…)
倒数的声浪越来越宏大,越来越迫近,如同命运之神高举的重锤,即将为他们的新生敲响最庄严的序章。陈槐安深邃的目光紧紧锁住荷叶,那里面沉淀了七年的蚀骨思念、失而复得后如履薄冰的珍重、以及对未来所有漫长日月的无声而厚重的誓言。他抬起手,指腹带着无尽的温柔和珍视,极其轻柔地拂过荷叶微凉的脸颊,如同拂过稀世的珍宝,最终停留在那枚精巧的白金流苏耳钉上。指腹感受着金属的微凉和镶嵌其上的小颗珍珠那细腻的润泽,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宗教般的虔诚。
“Quattro… Tre… Due…” (四…三…二…)
时间仿佛在彼此胶着的视线和震耳欲聋的心跳鼓点中被无限拉长、凝滞。所有过往的酸涩、离别时撕心裂肺的痛苦、重逢时天崩地裂的冲击、母亲最终释然的泪水、病痛中无望的挣扎…都在这近乎凝固的、只容得下彼此的对视中,缓缓沉淀、消融、化为滋养新生的养料。这一刻,浩大的世界浓缩为眼前这个人,这个给予他全部安全感的怀抱。荷叶不再是无根的浮萍,他的根系,已带着劫后余生的坚韧,深深扎进陈槐安用爱意与等待浇灌出的、无比丰饶的土壤。
“Uno!!!” (一!!!)
“当——!!!”
浑厚、悠远、仿佛来自亘古洪荒、承载着无数祈祷与时光之重的钟声,自米兰大教堂那高耸入云、刺破夜空的钟楼顶端轰然炸响!庄严神圣的音波如同实质的巨浪,瞬间涤荡开来,穿透城市的喧嚣,碾过积雪覆盖的屋顶,带着无与伦比的威仪,宣告着旧岁的终结与新纪元的磅礴降临!
几乎在钟声第一声震撼心魄的巨响敲响的同一刹那,“嘭——哗啦——!” 无数璀璨夺目、绚烂到极致的烟花骤然撕裂深蓝如墨的夜幕!金色的瀑布咆哮着倾泻九天,银色的火树在夜空绽放出万丈华光,猩红的星辰炸裂成漫天红雨,梦幻的紫罗兰流苏优雅地铺满天际… 一场由光与火构成的盛大狂欢在头顶上演,绚烂的光雨倾泻而下,将整片天空点燃成沸腾的熔炉!那惊心动魄的光芒映亮了古老教堂沉默而圣洁的尖塔,也毫无保留地倒映在顶层公寓落地窗前那对紧紧相拥的恋人眼中,流光溢彩,如梦似幻,将他们的身影定格在这永恒的一瞬。
“新年快乐,荷叶。” 陈槐安低沉的声音,如同最沉稳的磐石,穿透了震撼灵魂的钟声与烟花撕裂夜空的轰鸣,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落入荷叶耳中。那声音里,是沉淀了所有颠沛流离时光后的极致温柔与磐石般的笃定,是穿越漫长绝望的黑夜、终于将最后一丝光明紧紧握在手中的深沉喟叹。
巨大的、纯粹的幸福与圆满感,如同温暖而汹涌的潮汐,瞬间淹没了荷叶的心脏,澎湃的力量直冲眼眶,化作无法抑制的、晶莹的水光。他踮起脚尖,冰凉的足心离开温暖的地板,伸出手臂如同藤蔓般环住陈槐安的脖颈,主动地、坚定地、带着献祭般的虔诚,迎上了那双早已为他低垂、等待了太久太久的唇。
“新年快乐,陈槐安。”声音被相接的唇齿瞬间吞没,融化在彼此的气息里。
他们的吻,在漫天倾泻的华彩与庄严神圣钟声的永恒见证下,温柔而绵长,仿佛要吻到时间的尽头。没有重逢时那种带着毁灭与确认意味的激烈碰撞,也没有病榻前那种带着无尽怜惜的轻触。这是一个崭新的、纯粹的、不掺杂任何其他情绪的吻。它饱含着无限重新开始的希望,一种对崭新生命旅程的无言契约。唇瓣温柔厮磨,气息深深交融,将窗外那惊天动地的喧嚣彻底隔绝成遥远的背景音。七年漫长的、浸满孤寂与无望等待的时光,在这唇齿相依、灵魂共鸣的温存里,终于缓缓沉淀、安放。未来那些尚未写就的、充满未知的晨昏昼夜,仿佛已在此刻悄然铺开了只属于他们的、无限可能的画卷。
窗外的烟花依旧在夜空中不知疲倦地热烈绽放,一朵接着一朵,将新年的祈愿与祝福洒满人间。浑厚的钟声悠扬,余韵如同涟漪,久久回荡在城市的每一个古老街巷、每一片覆盖着新雪的屋顶,仿佛那座沉默的古老教堂,也在为这对历经劫波、终得圆满的爱侣低吟着最深沉的祝福。
陈槐安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拥抱着怀中的整个世界,感受着他温软唇瓣的回应和细微的颤抖,仿佛终于拥抱住了命运之神颠沛流离后、最终完整归还的全部光明与暖意。前路或许仍有荆棘暗影,心上的伤痕需要更久的时间去温柔抚平,但此刻,在米兰新年钟声庄严神圣的回响与漫天烟火泼洒的、足以照亮永恒的光华之下,他们紧紧相拥,呼吸相闻,心跳同频,不分彼此。
过去的一切,就让它永远留在旧岁的尘埃里吧。
无论未来怎样,荷叶都有陈槐安了。
旧岁已逝,新元肇启。
归处已在怀中,相爱的人,永不分离。
———正文完———
还有三章番外!!!谢谢大家看到这里[哈哈大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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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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