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的日光灯管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如同某种永不疲倦的金属昆虫在啃噬寂静。惨白的光线倾泻而下,将每个人伏案的身影都死死钉在冰冷的课桌上,影子凝固,如同拓印在木纹里的标本。荷叶死死盯着自己握笔的右手——那支黑色的水笔仿佛有了独立的意志,正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划出歪歪扭扭、不受控的线条,像一条垂死挣扎、痉挛扭曲的蚯蚓。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左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按住右腕,青白的指节狰狞地凸起,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层薄薄的皮肤,迸裂而出。然而,指尖依然在剧烈地颤抖,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像一片在狂风中被反复撕扯、无处依附的枯叶,在惨白的纸面上投下细碎而凌乱的阴影。
“啪嗒”。
一声突兀的脆响撕裂了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笔从他失控的指间滑脱,砸在桌面上,又骨碌碌滚到了前排女生的椅子下,停在阴影里。荷叶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倒流。耳膜里只剩下自己心脏疯狂擂动胸腔的轰鸣,咚咚咚,震耳欲聋。他感觉背上像粘了无数双无形的眼睛,那些目光灼热而锐利,如同密密麻麻的银针,穿透单薄的校服,刺进他的脊椎。空气粘稠得让人窒息。
“怎么了?”
陈槐安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低沉,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带着一种不真切的模糊感。荷叶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尖锐的疼痛像一道电流刺入混沌的大脑,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僵硬地摇摇头,动作像生锈的机器。他机械地弯下腰,想去捡那支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笔。然而,他的手指——那几根曾经灵活翻书、流畅书写的指头——此刻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筋腱,软绵绵地瘫着,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合拢,无法捏住那细小的圆柱体。一种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先他一步捡起了那支笔。
“给。”陈槐安的声音不高,将笔轻轻放回他摊开的课本上。笔尖不偏不倚,正指着摊开的那页上,“神经系统”四个加粗的黑体字标题。他的视线却并未移开,沉沉地落在荷叶那只仍在微微发抖、指尖冰凉的手上,“手这么凉?”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窗外的槐树叶被风搅动着,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絮语。风裹挟着清甜的槐花香气,从半开的窗户缝隙里挤进来。阳光被枝叶筛过,在课桌表面投下斑驳跳跃的光斑,像一池被风吹皱的碎金,随着叶影不安地晃动。荷叶如同被烫到一般,迅速将手缩回桌下,藏进阴影里,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挤出一个干涩的音节:“……没事。”
陈槐安没有再追问,只是沉默地将水杯递过去,杯身温热的触感透过空气传过来。“喝点热的。”他的声音比平时压低了半个调,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鸟。
荷叶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温热的杯壁时,又是一阵细微的颤抖。他低头,小口地抿了一下,滚烫的水流滑过干涩的喉咙,却丝毫无法融化堵塞在胸口的、那块沉重冰冷的滞涩感。余光里,陈槐安的目光依旧胶着在他那只藏在桌下、却无法完全抑制颤抖的右手上,眉头微蹙,在眉心刻出一道深刻的、忧虑的竖纹。
下课铃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毫无预兆地剪断了教室里紧绷的弦。
荷叶便像逃离灾难现场般,低着头,脚步踉跄地冲出了教室。走廊上强劲的穿堂风猛地灌进来,掀起他单薄的衣角,冰冷的气流像无数双无形的手,试图将他拽回那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洗手间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水汽混合的冰冷气味。镜子里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眼下挂着两片浓重的青黑,像被脏污的抹布反复擦蹭过,透着浓浓的疲惫和病态。荷叶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立刻哗啦啦地倾泻而下,猛烈冲刷着他那双在冷水中依旧无法停止颤抖的手。水流顺着指缝淌下,汇聚在洗手池光滑的瓷壁上。他死死盯着水流中那十根不受控制、像风中残烛般不断抖动的指头,一股混杂着愤怒、恐惧和无力的岩浆在胸腔里猛烈翻腾。毫无征兆地,他紧握的右拳狠狠砸向冰冷的瓷砖墙壁!
“咚!”
一声沉闷的钝响在空旷的空间里炸开。指关节瞬间传来钻心的剧痛,皮肤肉眼可见地红肿起来。然而,那该死的手,依旧在抖!镜子里的人,嘴唇哆嗦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充斥着狂乱和绝望,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控的疯子。
“为什么……”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的铁锈味,破碎的音节哽在喉咙深处,被水声淹没。冰冷的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滚落,砸在湿漉漉的洗手池边缘,分不清是自来水,还是别的什么滚烫的液体。
门外,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紧不慢,每一步都踏在空旷走廊的回音壁上,带着一种笃定的压迫感,清晰地敲打在荷叶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在镜面冰冷的反光里,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陈槐安沉静如深潭的目光。对方正斜倚在门框上,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门口的光线,黑沉沉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锁着他浸泡在冷水里、微微发红的手。午后的阳光从他身后高处的窗户斜射进来,给他挺拔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晕,却丝毫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幽暗眼眸。
“会感冒的。”陈槐安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几步走近,果断地伸手关掉了哗哗作响的水龙头。水流声戛然而止,洗手间瞬间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寂静。
荷叶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湿漉漉的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再次狠狠掐进刚刚砸墙留下的红肿伤口里,尖锐的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他声音沙哑,带着抗拒:“……你跟来干什么?”
“你手在抖。”陈槐安的语气陈述着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他抽出一张柔软的纸巾,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握住了荷叶冰凉颤抖的手腕。掌心传来的温度像一块活着的、燃烧的炭火,瞬间灼烫了冰凉的皮肤。“从上周三开始的。”他补充道,目光锐利如刀,拇指无意识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摩挲着荷叶手腕内侧那根明显凸起的、微凉的腕骨。
荷叶的呼吸骤然停滞。他没想到陈槐安竟然记得如此清晰——上周三下午第三节课,正是他第一次在抄写笔记时,手指完全失控地剧烈颤抖,连一个完整的字都无法写下。
“只是……最近没睡好。”他试图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手腕却被对方握得更紧,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坚持。
陈槐安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用那张柔软的纸巾极其细致、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他手上残留的水珠,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又脆弱不堪的瓷器。纸巾吸饱了冰冷的水分,变得沉重。然而,擦拭完毕,陈槐安并没有松开手。他的拇指依旧停留在荷叶冰凉的腕骨上,指腹温热,缓慢而有力地摩挲着那根皮肤下清晰跳动的青色血管,感受着那紊乱的脉搏。
“去看过医生吗?”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直接,像一把手术刀,试图剖开那层名为“没事”的伪装。
“说了没事!”荷叶猛地别过脸,声音绷紧得快要断裂,视线仓惶地落在洗手间墙壁瓷砖上那几道蜿蜒丑陋的裂缝,像一张扭曲狰狞的网,将他罩在其中。
死寂再次降临。只有角落里某个未拧紧的水龙头,发出规律而冰冷的“滴答、滴答”声,在空旷的瓷砖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令人窒息的神经。陈槐安突然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拂过荷叶眼下那片浓重的青黑。那个触碰极轻,像羽毛扫过,却带着烙铁般的灼热感,瞬间烫穿了荷叶摇摇欲坠的防线。
“黑眼圈很重。”他陈述着,声音沉得像浸透了冰水的厚重棉花,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压向荷叶。
这突如其来的、过于直白的温柔,像一根尖锐的针,猛地刺破了荷叶强撑的硬壳。一股强烈的酸涩毫无预兆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滚烫发热。他像被烫伤般猛地发力推开陈槐安,后背重重撞上身后冰冷坚硬的瓷砖墙壁,脊椎骨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闷哼出声:“别管我了行不行?!” 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剧烈地颤抖,如同他那双失控的手。空气中浓郁的洗手液香精气味突然变得无比刺鼻,呛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陈槐安被他推得微微后仰,但脚步纹丝不动。他定定地看着荷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没有愠怒,只有一种磐石般的沉静和近乎固执的专注。他向前一步,重新拉近距离,高大挺拔的身影将荷叶完全笼罩在自己和冰冷的墙壁之间,空间瞬间被压缩到极致。近得荷叶能看清对方瞳孔深处自己的倒影,看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上沾染的、不知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陈槐安的影子如同一件量身定做的、密不透风的囚衣,将他牢牢困锁。
“不行。”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淬了冰的钉子,带着千钧之力,字字清晰地、狠狠地钉进荷叶的耳膜深处,不容置疑。
荷叶的呼吸彻底乱了节奏,胸口剧烈起伏。他徒劳地想再次推开眼前这堵坚实的“墙”,可双手抖得如同筛糠,绵软得连一丝像样的抵抗都组织不起来。最终,他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困兽,颓然地垂下头,额前濡湿的碎发狼狈地垂落,遮挡住那双已然泛红、积蓄着水光的眼睛。一滴滚烫的液体终于挣脱束缚,砸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轻微到几乎无法捕捉的声响,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漾开无尽的委屈和恐惧。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听见自己沙哑破碎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陌生得不像自己,“就是……控制不住……”这句话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带着彻底的茫然和无助。
陈槐安的手再次抚上他的后颈,温暖的掌心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稳稳地贴合着他冰凉僵硬的皮肤。那只手缓缓收紧,带着一种坚定而强大的牵引力,仿佛要将深陷泥沼、不断下沉的他,硬生生从绝望的深渊里拽出来。“去医院。”他再次命令,声音里带着荷叶从未听过的、斩钉截铁的强硬,不容置喙。
“不去。”荷叶几乎是本能地抗拒,声音微弱却固执。
“为什么?”陈槐安追问,目光紧紧锁住他低垂的脸。
荷叶死死咬住下唇,力道之大,齿间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郁的铁锈腥甜。他该怎么解释?如何向陈槐安描述那些整夜整夜睁眼到天明的煎熬?那些毫无征兆、如潮水般涌来、扼住喉咙的窒息感?那些盘踞在心底、像墨汁般浓稠、不断扩散的冰冷绝望?洗手间惨白的灯光此刻变得异常刺目,晃得他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搅。
“……会好的。”他最终只能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轻飘得像一声即将消散的叹息,苍白无力,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
突然,陈槐安毫无预兆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荷叶那只依旧冰凉、微微颤抖的手。没有犹豫,他用力地将那只手拉过来,紧紧地、不容抗拒地按在了自己左胸口的校服上!
咚、咚、咚……
校服下传来一阵沉稳、有力、充满生命节奏的搏动!那震动透过薄薄的布料,清晰无比地传递到荷叶冰冷颤抖的掌心,像某种古老而神秘的、关于生命的密码,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着他的神经。
“感受得到吗?”陈槐安的声音在极近的距离响起,低沉而灼热,呼出的气息带着滚烫的温度,拂过荷叶敏感的耳廓和冰凉的耳尖。
掌心下是滚烫的体温,是鲜活的生命力,是那颗心脏顽强而坚定的跳动。荷叶茫然地抬起头,失焦的目光对上陈槐安那双深邃眼眸里前所未有的、近乎灼人的认真。高处的气窗透进一束斜斜的阳光,恰好跳跃在他浓密的睫毛上,投下一片扇形的、颤动的金色阴影。
“我的。”陈槐安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同时将荷叶的手按得更紧,仿佛要将他的掌心、他的灵魂,都牢牢钉在自己这蓬勃的心跳之上,“分你一半。”
这句话,如同一把烧红的钝刀,裹挟着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劈开了荷叶用尽全身力气筑起的所有摇摇欲坠的防线!长久以来积压的恐惧、无助、委屈、绝望……所有被强行压抑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最后一道堤坝!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温热液体彻底模糊,世界化作一片水光氤氲的虚影。
陈槐安没有半分迟疑,长臂一揽,将他整个人紧紧拥入怀中。少年的怀抱坚实而温暖,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道。他的下巴轻轻抵在荷叶的发顶,带着一种保护的姿态。那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此刻近在咫尺,毫无阻碍地穿透衣物和皮肤,一下、又一下,直接敲打在荷叶的耳膜上,撞击着他混乱的心脏,像黑暗海面上最清晰的灯塔。
“哭出来。”陈槐安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胸腔的共鸣,每一个音节都如同鼓点,直接震进荷叶的身体深处,“我在这里。”
荷叶再也无法抑制,颤抖的双手猛地揪紧了陈槐安胸前的衣襟,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布料在他痉挛般的指间被揉搓成一团绝望而依赖的形状,如同他此刻被彻底搅乱、无法平复的内心。窗外,槐树巨大的树影在风中摇摆不定,在地面投下光怪陆离的图案。而他们,两个紧紧相拥的少年,就站在这片狭小、潮湿、冰冷空间里唯一的光与影交界之处,像两个从残酷现实里偷来的、短暂却无比珍贵的片刻安宁。远处,象征下一堂课开始的铃声遥遥传来,急促而单调,但在此刻的他们听来,已经遥远得……无关紧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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