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阳光已初具夏日的锋芒,沉甸甸地熨帖着校服,在肌肤上留下温热的触感。陈槐安倚在教学楼后那株繁茂的樱花树下,斑驳的光影透过新绿初绽的枝叶,在他清俊的脸上跳跃游移,如同无声的私语。他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腕表清晰的刻度上——距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整整二十分钟,足够他将酝酿了一中午的关切付诸行动。
衬衫口袋里,一个小小的玻璃瓶贴着心口微微发烫。那是午休铃声刚响,他便顶着渐盛的日头匆匆跑去医务室要来的风油精。荷叶最近总蹙着眉说头疼,偏偏这人骨子里透着股执拗的孤僻,宁可把滚烫的额头抵在课桌冰凉的木板上,也不肯主动开口向人求助,更别提去医务室了。陈槐安想起他课间趴在桌上时,后颈露出的那截苍白脆弱的线条,心头便像被什么轻轻揪了一下。
树影婆娑,陈槐安眯起眼,目光精准地投向教学楼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果然,那个单薄的身影还伏在靠窗的座位上,午休时间本该空寂的教室,只有他一人。初夏耀眼的阳光穿透玻璃,几乎将荷叶伏案书写的背影映照得有些透明。他只穿着夏季校服的短袖,露出的手臂纤细而白皙,在光线下甚至有些晃眼。他正低头专注地写着什么,但每隔一会儿,便会抬起那只同样苍白的手,用力揉按几下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动作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又不好好午休。”陈槐安低声自语,那语气里混杂着责备和无奈,却更像是一种专属的、无声的疼惜。他不再犹豫,长腿一迈,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楼梯。
荷叶毫无察觉,阳光慷慨地洒落在他身上,连那低垂的眼睫都染上了一层浅金色的光晕,随着书写的动作轻轻颤动,宛如蝴蝶脆弱又美丽的翅膀在翕动。陈槐安看着他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唇线,看着他笔下流畅滑动的字迹,也看着他偶尔蹙起的眉心——那是无声的不适信号。
“阿叶。”
陈槐安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骤然投入静谧的湖面。荷叶肩膀猛地一颤,手中的钢笔在纸页上划出一道突兀而绵长的墨痕。他甚至来不及回头,一双带着熟悉温度的手已经不由分说地覆上他两侧的太阳穴。那指尖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精准地按压住穴位,随即,一股沁人心脾的、混合着浓烈薄荷与草本气息的清凉感,迅速在皮肤上蔓延开来,瞬间驱散了那份闷胀的疼痛。
“闭眼。”陈槐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低沉而带着命令式的安抚。他的指腹力道适中,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节奏感,稳稳地按压着,仿佛要将那恼人的头疼从根源驱散。“医务室老师说这个管用。”
风油精的清凉感丝丝缕缕渗入肌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缓。荷叶紧绷的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他顺从地闭上眼,微微后仰,将后脑勺的重量完全抵靠在陈槐安坚实的小腹上。隔着两层薄薄的夏季校服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呼吸时腹部的起伏。
“你又偷看我。”荷叶闭着眼睛,声音带着点被“抓包”后的软糯控诉,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泄露出一丝隐秘的甜蜜。
“谁让你总是不照顾好自己。”陈槐安的语气依旧带着惯有的清冷,但尾音却软了下来。他牵起荷叶的右手,虎口上方有一个颗淡棕色的痣,他轻轻摩挲着,带着一种无言的亲昵,“春天尾巴都抓不住了,还总把自己弄感冒。”话语里是责备,动作却是极致的温柔。
荷叶缓缓睁开眼,视线恰好落在陈槐安随意卷到手肘的袖口上。露出的那段小臂线条利落,肤色是健康的麦色。
“下周就换夏季校服了。”陈槐安仿佛能读心,突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静谧。他的手指不再按揉太阳穴,转而轻轻拨弄了一下荷叶身上那件旧校服的衣领边缘,布料因为反复浆洗而显得有些松垮变形。“你去年那件,领口都快松了。”
“我妈忘了,还能穿……”荷叶小声辩解,带着点孩子气的固执,不想让对方破费。
“我给你买了新的。”陈槐安直接截断他的话,动作利落地从放在一旁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素净的纸袋,递到荷叶眼前。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荷叶接过纸袋,指尖触碰到里面折叠整齐的崭新校服,那面料触手温软细腻,带着崭新的挺括感。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给俯身看着他的陈槐安侧脸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连他低垂的、浓密的长睫毛都仿佛变成了半透明的金色羽翼。
“……谢谢。”心头涌上的暖流让荷叶的声音有些发涩,他下意识地将脸埋进那散发着崭新织物气息的校服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奇妙的是,他似乎真的闻到了阳光晒过的、干净温暖的味道,驱散了之前残留的些许风油精的辛辣。
陈槐安却突然弯下腰,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呼吸可闻。他高挺的鼻尖几乎要贴上荷叶的,深邃的眼眸近距离地凝视着对方,里面清晰地映着荷叶有些慌乱的倒影。“光说谢谢不够。”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磨砂质感的磁性,和不容抗拒的暗示。
荷叶的耳尖瞬间红得滴血,连带着白皙的脖颈都染上了一层薄红。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教室,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微微仰起头,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飞快地在陈槐安近在咫尺的嘴角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一触即分,快得像蜻蜓点水掠过湖面,留下细微的涟漪。
“太敷衍了。”陈槐安立刻直起身,故作不满地皱起眉头,然而眼底深处瞬间漾开的笑意和那微微上翘的唇角,却彻底出卖了他此刻的好心情。他伸出手,带着点惩罚意味地揉了揉荷叶头顶翘起的一缕呆毛,试图将它们压服帖,动作却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放学后,”他微微俯身,凑到荷叶通红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补偿我。”
就在这时,走廊上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像警报般响起。两人像受惊的兔子,瞬间弹开距离。金允抱着一摞厚厚的作业本走进来,目光狐疑地在面色绯红、眼神躲闪的荷叶和一旁站得笔直、一脸“无事发生”却耳根微红的陈槐安之间来回逡巡。
“你们……在干嘛?”金允疑惑的问。
“问数学题。”陈槐安面不改色,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很好,身体却不着痕迹地微微侧移一步,恰好挡住金允探究荷叶的视线。而他背在身后的手,却极其自然地、带着点安抚意味地悄悄勾住了荷叶校服的下摆,指尖隔着布料轻轻蹭了蹭他的腰侧。
等班长放下作业本,带着满腹疑惑离开后,荷叶才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他低头整理被弄皱的书页,却意外发现陈槐安不知何时,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他摊开的课本里夹了一张小小的纸条。
他轻轻抽出纸条,上面是陈槐安那熟悉的、清秀甚至带着点张狂的字迹:
放学后给你买芒果蛋糕。
在句子的末尾,还附赠了一个画得歪歪扭扭、却透着笨拙可爱的小爱心。
看着那个别扭的爱心,荷叶再也忍不住,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无比真实的笑容,眼底的疲惫似乎都被这小小的甜蜜驱散了些许。他小心翼翼地将纸条对折,珍而重之地塞进笔袋最里层的暗格——那里,已经静静躺着十几张同样承载着少年笨拙心意的纸条,是他秘而不宣的宝藏。
窗外的樱花树在暖风中沙沙作响,几片粉白的花瓣挣脱枝头,打着旋儿轻盈飘落,如同无声的祝福。陈槐安懒散地靠在窗边,目光专注地落在重新低下头、安静写字的荷叶身上。阳光温柔地为他清瘦的侧脸轮廓描摹上一层柔和的亮边,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这一刻,春夏交替的风带着草木萌发的清新气息,温柔地拂过少年们蓝白的衣角,卷起书页的一角,也卷走了所有的喧嚣。它携带着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浓烈而笨拙的喜欢与珍重,在这静谧的午后时光里,无声地流淌、沉淀。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终于划破了夜晚的沉静,带着一种解脱的意味在空旷的教学楼里回荡。原本安静的教室瞬间被收拾书包的窸窣声、桌椅挪动的刺啦声和同学们小声的告别交谈填满。明亮的日光灯下,荷叶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摊开的习题册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四肢百骸,连指尖都透着倦怠的酸软。他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动作比平时更迟缓了几分。
陈槐安早已利落地收好书包,单肩挎着,颀长的身影立在教室后门,像一株沉默的树。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荷叶将书本一本本仔细码好,再慢条斯理地拉上笔袋拉链,那专注的样子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教室里的人渐渐走空,最后只剩下值日生拖地的水声在走廊里回荡。
“走了。”陈槐安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惯有的简洁。
荷叶应了一声,背起书包。那书包带子似乎比平时更沉重地压在他单薄的肩上。他跟在陈槐安身后走出教室,走廊里只剩下几盏应急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又分开。
五月的夜风褪去了白天的燥热,带着街边飘来的淡淡草木清香和一丝凉意,吹拂在脸上,稍微驱散了困倦。校园主干道两旁的路灯是温暖的老式橘黄色,将婆娑的树影投射在地面,形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周围是刚下晚自习的人潮,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喧闹声此起彼伏,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却仿佛与沉默前行的两人隔着一层无形的膜。
荷叶的脚步有些虚浮,眼皮也沉甸甸的。白天的头疼虽然被风油精压下去了,但一天的课程和晚自习的鏖战,还是抽干了他的精力。他微微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交替的影子,意识有些飘忽。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掌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后颈上。
荷叶下意识地一缩脖子,那掌心传来的熨帖热度却让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陈槐安的手并没有用力,只是轻轻地搭在那里,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那颗熟悉的、位于耳后的小痣附近轻轻摩挲着,动作熟稔而自然,带着一种独属于他的安抚意味。
“累?”陈槐安的声音在夜风里响起,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几乎是擦着荷叶的耳廓传来。
“嗯……”荷叶含糊地应着,没有否认。后颈处的温热像有魔力,一点点驱散着疲惫带来的僵硬感。他稍稍偏头,脸颊几乎蹭到陈槐安的手臂,鼻尖萦绕着对方校服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一点点残留的、极淡的风油精薄荷香。
陈槐安没再说话,只是搭在他后颈的手微微收拢了一点,拇指指腹在他紧绷的颈侧肌肉上不轻不重地按压着。这个动作在人来人往的校园里其实有些冒险,但路灯的光线昏黄暧昧,树影婆娑晃动,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层模糊的掩护。他高大的身形也巧妙地半挡在荷叶外侧,隔绝了大部分可能投来的视线。
两人就这样以一种亲昵又隐秘的姿态,沉默地走在喧闹渐歇的校园小径上。荷叶几乎将一半的重量都倚在了那只手上,脚步变得轻快了些许。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陈槐安掌心的纹路和稳定的脉搏跳动,那是一种无声的、强大的支撑力,比任何话语都更能抚慰他此刻的疲惫。
“安安。”快到校门口时,荷叶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又软又糯,“薄荷糖……还有吗?”他记得陈槐安口袋里似乎总备着几颗。
陈槐安脚步没停,另一只手却利落地伸进校裤口袋,摸索片刻,精准地掏出一颗绿色包装的薄荷糖。他没有递给荷叶,而是直接剥开糖纸,借着两人身体靠近的掩护,将那颗清凉的小圆球塞进了荷叶微张的嘴里。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柔软的唇瓣,带着夜风的微凉和少年特有的温热。荷叶含着那颗瞬间在舌尖炸开清凉的糖,一丝清甜顺着喉咙滑下,混沌的大脑似乎也清醒了一瞬。他下意识地用舌尖顶了顶糖块,脸颊微鼓,侧头看向陈槐安,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眸里似乎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色。
“好点没?”陈槐安低声问,搭在后颈的手终于收了回来,顺势极其自然地握住了荷叶垂在身侧的手腕。那手腕纤细依旧,但脉搏的跳动似乎比白天平稳有力了许多。
“嗯。”荷叶点点头,薄荷的清凉在口腔弥漫,驱散了最后一点滞涩的困意。他任由陈槐安牵着手腕,两人之间的距离因为这个小动作再次拉近,肩膀几乎挨着肩膀。校门外等候接孩子的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喧嚣更甚。
在即将融入那片喧嚣的前一刻,陈槐安停下脚步,借着路旁一棵茂盛槐树的阴影,侧身面向荷叶。他松开握着对方手腕的手,却迅速地从自己书包侧袋里抽出一张小小的、折叠整齐的便签纸,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荷叶校服胸前的口袋里,动作快得几乎没人察觉。
“拿着。”他只说了两个字。
荷叶下意识地捂住口袋,指尖隔着布料能感受到那纸张微硬的触感。
陈槐安重新迈开步子,走向校门外那片明亮的光海。荷叶跟在他身后,手指隔着校服布料,紧紧攥着口袋里那张小小的纸条,仿佛攥着一颗在疲惫夜色里依然发烫的小小星辰。薄荷糖的清凉还萦绕在舌尖,而身后那株沉默的樱花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着枝叶,目送着少年们融入城市的灯火阑珊。
口袋里的纸条边缘,似乎还残留着陈槐安指尖的温度,像一句无声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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