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
一声无声的惊喘卡在喉咙里,荷叶猛地从梦魇的深渊中挣脱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他,只有空调外机沉闷而固执的嗡鸣声,在死寂的房间内切割着空气,一声声,如同冰冷的锯子,拉扯着他紧绷的神经。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他无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个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梦境碎片还粘稠地附着在意识边缘:惨白的日光灯管下,空无一字的试卷铺陈在眼前,像一片吞噬希望的雪原,监考老师模糊的面容在焦灼的视线中扭曲、变形,最终凝固成班主任那张严厉得近乎刻薄的脸。
“只是梦……假的……” 他对着浓稠的黑暗嘶哑地低语,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粗粝的砂纸打磨过,每一次吞咽都带来细微的刺痛。
窗外,一辆深夜疾驰而过的汽车,车灯锐利的光束如同探照灯般倏忽扫过天花板,瞬间照亮了漂浮的尘埃,又迅速遁入黑暗,只留下更深的寂寥。那短暂的光亮,像极了梦境中刺眼的考卷。他摸索着,指尖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解锁,幽蓝的光芒瞬间刺破了黑暗,锁屏上是上周和陈槐安偷偷溜到教学楼顶楼无人角落拍下的合照。照片里,陈槐安的笑容明亮而温暖,此刻在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照下,却显出一种奇异的、凝固的疏离感,像博物馆玻璃柜里陈列的标本。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渴攫住了他。荷叶掀开被子,赤脚踩上冰凉刺骨的木地板。那寒意如同活物,瞬间从脚底窜上脊椎,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荷雨出差了,偌大的房子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四壁间碰撞回响。他踮着脚尖走向厨房,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然而在这绝对的寂静里,拖鞋底与木板的轻微摩擦声、脚掌落地的细微声响,都被无限放大,在空旷的走廊里拖曳出诡异而清晰的回声,仿佛身后跟着另一个看不见的影子。
厨房是另一个寂静的孤岛。饮水机在他靠近时突兀地发出“咕噜”一声沉闷的吞咽,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无异于一声怪物的低吼。荷叶的手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水流撞击杯底的声音在静默中显得格外喧嚣。他端起水杯,杯沿触碰到牙齿,发出细微的磕碰声。就在他仰头灌下冰水的瞬间——
“啪嗒!”
冰箱内部传来一声清脆的机械弹响,自动制冰系统启动了。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荷叶浑身猛地一颤,手中的玻璃杯差点脱手飞出。冰水呛进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冰冷的水线顺着下巴蜿蜒而下,洇湿了睡衣前襟,那片湿冷的布料紧紧贴在胸口皮肤上,寒意直透心扉。
他狼狈地放下杯子,喘息未定,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不由自主地飘向客厅中央的茶几。惨淡的月光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恰好投射在散乱摊开的试卷上。昨天那张没做完的模拟卷,猩红的叉号和批改痕迹在清冷的月光下,如同刚刚撕裂、尚未结痂的伤口,触目惊心。
“还差七分……整整七分才能摸到满分的边……” 这个冰冷的数字像一条淬了毒的藤蔓,骤然收紧,死死缠勒住他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窒息感。一股毁灭的冲动猛地攫住了他!他一把抓起那叠卷子,手指因用力而扭曲变形,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就要将它们狠狠撕碎!然而,动作却在半空僵住了——就在一道他反复出错的几何题旁,陈槐安用那熟悉的、工整有力的红笔字迹,清晰地标注着解题思路和关键步骤,一笔一划都透着耐心与关切。
所有的力气瞬间被抽空。荷叶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沙发上,仿佛一具失去支撑的玩偶。他把脸深深埋进汗湿的掌心,太阳穴突突地狂跳,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里面搅动。耳畔,无数个声音骤然炸响,尖锐地争吵、指责、嘲弄,汇成一片令人崩溃的噪音风暴:
“你就是不够努力!别人行你为什么不行?”
“槐安讲了三遍!整整三遍!这题还能错?!你的脑子是摆设吗?”
“废物!这点压力都扛不住!”
“荷雨在外面拼命工作,你就拿这个回报她?!”
“闭嘴!都闭嘴!” 荷叶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试图用更尖锐的物理疼痛来压制脑中喧嚣的魔音。他需要做点什么,立刻,马上!任何能打断这精神凌迟的事情!
他的视线在黑暗中逡巡,最终定格在走廊尽头。浴室的门半开着,像一个沉默的邀请,又像一张在黑暗中无声咧开的巨口。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赤脚踩上冰凉的瓷砖,那股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睡衣,仿佛要将血液都冻结。他摸索着,按下了镜前灯的开关。
“啪!”
突如其来的强烈光线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刺入他适应了黑暗的瞳孔。他痛苦地眯起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上来。过了好几秒,视线才艰难地聚焦在镜中。
镜子里映出的少年,脸色是病态的惨白,眼下沉淀着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嘴唇干裂失血。整个人像是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了脊梁,透着一股濒临极限的脆弱与枯槁。他的目光如同被钉住,死死锁在自己左手腕内侧。那里,淡蓝色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随着脉搏微弱而固执地搏动着,一下,又一下,像一条被困在苍白囚笼里的小蛇。
视线下移,落在了洗手台大理石台面上。母亲的修眉刀静静躺在那里,纤薄、小巧,金属的边缘在镜前灯直射下,反射着一种冰冷、锐利、近乎非人间的寒光。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沼泽里浮起的气泡,悄然滋生,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就一下……”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死寂的浴室里响起,干涩、飘忽,如同梦呓,“就一下下……让它们安静下来……”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右手,指尖触碰到那片冰冷的金属。那寒意瞬间刺入神经末梢,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笨拙地捏住它,仿佛握着一块沉重的冰。
第一下,很轻,非常轻。刀锋几乎是小心翼翼地划过皮肤表层,感觉像被粗糙的纸页边缘擦过,只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白痕,连痛感都模糊不清。
然后是第二下。这一次,他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道。刀锋没入皮肤的瞬间,传来一种清晰的、微妙的阻力感,紧接着,一道纤细却鲜明的红线赫然出现在苍白的皮肤上,宛如用朱砂笔轻轻画下。几秒钟后,细小的、圆润的血珠,如同被惊醒的露珠,一颗颗、缓慢而执拗地从那道细线中渗透出来,在灯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光泽。
那清晰的、尖锐的刺痛感,像一道细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猛地从手腕窜上大脑皮层!奇迹般地,脑子里那无数个疯狂叫嚣、互相撕扯的声音,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物理信号强行按下了暂停键!世界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不再是令人窒息的喧嚣,而是一种冰冷的、空洞的、仿佛真空般的死寂。
荷叶失神地看着那些血珠。它们挣脱了皮肤的束缚,汇聚成一条蜿蜒的、暗红色的小溪流,顺着苍白的手腕内侧缓缓滑落,最终滴落在洗手池洁白无瑕的陶瓷内壁上。每一滴落下,都发出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嗒”声,随即晕染开,绽放成一朵朵小小的、暗红色的、妖异的花。
第三道、第四道……手臂上的伤痕开始增多,平行排列,深浅不一。细密的血线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构成了一组怪诞而扭曲的“五线谱”。更多的血滴落入池底残留的少许清水中,迅速扩散开来,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丝丝缕缕地晕染成一片片淡粉色的、氤氲的雾气,在水面下无声地舞动。
一种扭曲的、近乎解脱的感觉攫住了他。仿佛这外在的、可视的伤口,终于能够具象化地映照出他内心早已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的图景。那尖锐的疼痛不再是折磨,反而成为一种奇异的锚点,将他从精神崩溃的漩涡边缘暂时拉回。他凝视着那不断加深的红色印记,一种病态的平静感在冰冷的绝望中蔓延开来。
“叮——嗡——”
就在这诡异的平静即将吞噬一切时,手机在他睡衣口袋里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的光芒透过薄薄的布料隐隐透出!
这突如其来的刺激如同惊雷炸响!荷叶浑身剧烈地一抖,仿佛从一场深沉的迷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捏在指间的修眉刀瞬间失去控制,“当啷”一声脆响,跌落进残留着血水的洗手池底部,溅起几滴混合着血色的水花。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抽回手,慌乱地扯过旁边悬挂的纸巾,胡乱地、用力地按压在血流不止的伤口上。单薄的纸巾几乎是瞬间就被暗红色的液体浸透、濡湿,沉甸甸的,带着生命特有的温热粘稠感,那抹刺目的红迅速在纯白的纸面上扩散开来。
他哆嗦着用另一只手掏出手机。屏幕亮得刺眼,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一条新消息,来自陈槐安:
harbor:梦见你哭了,没事吧?
简简单单的七个字,一个标点符号。没有追问,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种笨拙却直抵人心的关切。
这来自遥远梦境彼端的关切,像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狠狠撞在他最脆弱的地方。
荷叶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像素点仿佛都在灼烧着他的视网膜。积蓄已久的恐惧、绝望、孤独和那点扭曲的解脱感,在这一刻被这束微光彻底点燃,又瞬间崩塌。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顺着冰冷的瓷砖墙壁滑坐下去,脊背重重地撞在墙上。他紧紧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暴雨淋透、无处可逃的雏鸟,将那仍在渗血、被纸巾包裹的手腕死死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他最后一片破碎的壳。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巨大震动。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滴落在手臂上,和纸巾上暗红的血渍混在一起,又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紧紧地将那只仍在渗血的手腕抱在胸前,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不是因为冷,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无法平息的剧烈震荡。眼泪,滚烫的、无声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瓷砖上,砸在沾血的睡衣上,砸在他紧抱着自己的手臂上。
窗外,一片厚重的乌云悄然吞噬了最后一点月光,整个浴室彻底沉入浓稠的黑暗,将他无声的崩溃完全吞没。只有那小小的手机屏幕,还固执地亮着,幽幽的光芒映照着他布满泪痕、失魂落魄的脸。那光晕里,陈槐安的名字和那句问候,成了这片绝望深渊中唯一漂浮的、有温度的碎片。他死死盯着那行字,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在黑暗里回荡,伴随着泪水无声的奔流。那光映着他泪水的反光,也映着手腕上纸巾下悄然扩大的暗红——那抹刺目的红,此刻在手机幽光下,显得格外惊心。
那冰冷的金属划过皮肤的触感,对荷叶而言,早已不是陌生的战栗,而是一种沉沦的、带着血腥气的“仪式”。自残,于他,早已不是惊惶失措下的偶然失手,而是反复上演、浸入骨髓的习惯。
那些深夜惊醒后的冷汗涔涔,那些在考卷红叉与排名数字间反复碾压的窒息感,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缠绕着他、来自四面八方的“为你好”式控制——它们拧成一股无形的、粘稠的巨力,无时无刻不在挤压着他,像沉重的磨盘碾过每一寸脆弱的神经。这压力没有具体的形状,却无处不在,如同房间里的空气,吸入肺腑都是苦涩的铁锈味;这控制打着爱的旗号,却像冰冷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他尝试过蜷缩,尝试过沉默,尝试过在题海里麻木自己,甚至尝试过对着镜子挤出微笑——但最终,那尖锐的痛楚带来的片刻虚假安宁,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扭曲的浮木。噩梦在夜里追捕他,压力在白昼吞噬他,而控制则像一张细密坚韧的蛛网,无论他躲到哪个角落——空荡的家里,喧闹的教室,甚至是镜中那个苍白少年的眼底——都如影随形,将他牢牢缚住,动弹不得。他无处可逃,也无路可退。每一次试图挣脱,那无形的绳索只会勒得更紧,最终,那熟悉的、带着铁腥味的刺痛,便成了绝望深渊里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病态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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