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是被一种钝重的敲门声撕裂的。那声音不像往日父亲带着催促意味的拍打,更像是指关节在木门上犹疑地刮蹭,带着一种荷叶不熟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他像被从深水中拽出,猛地惊醒,胸腔里那颗心还在慌乱地擂着鼓。几乎是条件反射,他用力将棉质睡衣的袖子往下扯,直到布料紧紧箍住手腕,将那一片不愿示人的秘密完全覆盖——这个动作,如同烙印在肌肉里的本能,已成为他最近几周无声的仪式。书桌上,摊开的初一数学练习册和语文课本无声地宣告着他此刻的身份:一个刚踏入初中不久的少年。
“小叶?起来吃早饭了。”父亲叶辞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传来,比平时低沉,也刻意放软了些,像蒙上了一层湿漉漉的雾气。但这刻意为之的柔和,反而在荷叶耳中敲响了更尖锐的警铃。
荷叶揉了揉酸涩的眼眶,视线聚焦在书桌那只老旧的闹钟上:8:17。窗玻璃上蜿蜒着细密的水痕,外面正下着深秋的冷雨。水滴精准地敲打在窗外的空调外机上,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嗒、嗒、嗒”声,像一只永不停歇的节拍器,敲打着时间的流逝,也敲打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慢吞吞地坐起身,走到衣柜前,手指在叠放整齐的衣物上逡巡,最终,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一件深蓝色的长袖衬衫,仔细扣好每一颗纽扣,将那些初一生涩的秘密牢牢锁住。
餐厅里,弥漫着皮蛋瘦肉粥特有的咸香。叶辞坐在餐桌旁,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上面跳动着红红绿绿的股市K线图。桌上两碗粥正袅袅升腾着热气,模糊了空气的轮廓。荷叶拉开椅子坐下时,椅脚在地板上拖出轻微的声响。叶辞闻声抬头,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那一瞬间,荷叶清晰地捕捉到了父亲的变化。灯光下,叶辞眼角的皱纹如同被雨水冲刷出的沟壑,比荷叶记忆中要深得多,也更密。鬓角处,几缕刺眼的白发倔强地钻出,在深色的发丝间显得格外突兀。不知为何,这细微的衰老迹象,竟让荷叶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愧疚。他低下头,拿起瓷勺,无意识地搅动,然后,他的动作顿住了——几缕细细的、半透明的姜丝,如同不受欢迎的入侵者,混杂其中。荷叶从小就对姜的味道极其抗拒,那股辛辣刺激的气味总让他喉咙发紧,胃里翻腾。几乎是本能地,他放慢了搅动的速度,开始用勺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讨厌的姜丝一点一点地拨到碗沿,慢慢堆砌起一座小小的、淡黄色的“隔离带”。
叶辞放下手机,屏幕彻底熄灭。他拿起自己的勺子,却没有立刻开动,目光落在儿子低垂的头顶和那略显笨拙的挑拣动作上。“下周,”他的声音不高,在雨声的衬托下却异常清晰,“就要期中考了吧?七年级第一次大考,很关键。”
“当啷——”荷叶手中的勺子猝不及防地磕在碗沿,发出一声清脆得吓人的声响,差点把刚挑出来的一小撮姜丝震落回去。他手指一紧,指节泛白。“嗯。”他应了一声,喉咙发紧,仿佛被那些无形的姜味扼住了。碗里那几缕原本就让他抗拒的姜丝,此刻仿佛变成了剧毒的荆棘,光是看到就让他喉头梗塞,更别说吞咽。
叶辞的目光并未移开,反而带着审视的意味,在荷叶脸上细细描摹,掠过他眼下的青黑和那堆在碗边碍眼的姜丝。“最近睡得不好?”
荷叶猛地抬起头,正对上父亲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写满探究的眼睛。那目光像探照灯,让他无所遁形。他这才迟钝地意识到,连续几晚的辗转反侧,恐怕早已在那片皮肤上烙下了浓重的、无法掩饰的青黑印记。“有点……失眠。”他含混地回答,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几乎是同时,他的左手下意识地又往下拉了拉本已严丝合缝的衬衫袖口,仿佛那里是最后一道防线,将初一少年难以言说的痛苦紧紧包裹。
“把袖子卷起来。”叶辞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
荷叶的勺子“噗通”一声掉进粥里,溅起几滴滚烫的汁液落在手背上,他却浑然未觉,那堆被挑拣出来的姜丝在碗边显得格外刺眼。“什……什么?”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挣脱束缚。
“我说,”叶辞放下勺子,目光紧紧锁定在荷叶的左臂上,“把袖子卷起来。你这一周在家都穿长袖,昨天三十多度也是。”
餐厅里瞬间陷入死寂。窗外的雨声陡然被放大,密集的“哗哗”声填充着每一寸空气,混杂着墙上挂钟那催命般的“滴答、滴答”。荷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有无数只蜜蜂在疯狂振翅。血液似乎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他像一个被抽掉发条的木偶,动作僵硬而迟缓。右手颤抖着伸向左手的袖口,指尖冰冷。然后,他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深蓝色的袖管向上推去。
那些秘密终于暴露在惨淡的晨光里。左小臂内侧,新旧交错的伤痕平行排列,像一道道丑陋的符咒刻在苍白的皮肤上。有些是陈旧的暗红色痂壳,边缘微微翘起;有些则泛着新鲜的粉红,甚至能看出细微的凸起;还有几道颜色更深,显然下手更重,皮肉狰狞地翻卷过。它们无声地诉说着这个刚上初一的少年,在那些被绝望和麻木吞噬的夜晚所经历的一切。
叶辞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脸色瞬间褪去了血色。他霍然伸出手,一把抓住荷叶的手腕,力道之大让荷叶痛得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想往回抽。“这是怎么回事?”叶辞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压,但那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惊涛骇浪。
“就…不小心划的。”荷叶的声音细若蚊蚋,视线慌乱地扫过碗边那堆被遗弃的姜丝,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小心?”叶辞的声音陡然拔高,指尖几乎要嵌进儿子的皮肉里,他指着其中一道颜色最深、边缘还有些红肿的伤痕,“这也是不小心?!你当我傻吗?才刚上初中几个月,你就弄成这样?!”
荷叶的视线模糊了。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我控制不住…”这句话轻得几乎被窗外的雨声吞没。
叶辞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他用力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仿佛要把那惊骇揉碎。“为什么?”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因为学习?刚上初一压力就大成这样?还是…因为其他的…” 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儿子,“因为我和你妈的事?还是…别的什么?”
荷叶震惊地抬头,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你…你知道?”
“我是你爸!”叶辞苦笑一声,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目光扫过儿子手臂上刺目的伤痕,又掠过碗边那堆孤零零的姜丝——他此刻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甚至不知道儿子如此厌恶姜味。“你以为你那些小心思能瞒多久?只是…只是我没想到…” 他哽住了,“…会这么严重。”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雨帘将窗外的世界彻底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灰。
“不只是因为…你们的事,”荷叶艰难地开口,“也不只是学习…虽然…它们都像石头一样压着。”他低下头,目光空洞地落在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上,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划过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迹。“有时候,我感觉像被关在一个厚厚的玻璃盒子里,能看到外面的一切——看到你,看到同学,看到作业和考试…但就是…感觉不到。声音是模糊的,颜色是灰的,连痛…连痛都隔着很远。”
他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就像现在,我知道我应该害怕你生气,应该羞愧得要死,应该…有什么感觉。但实际上…” 他的手指用力按在一条新伤上,带来一阵尖锐却熟悉的刺痛,“…只有这样做的时候,当痛变得真实、变得锋利,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才感觉…那个玻璃盒子裂开了一条缝。我才…不是个空壳子。” 他哽咽着,“爸,我是不是…要死了?”
叶辞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震惊、心痛、茫然……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说:“你…你这不是脆弱,你这是…抑郁症。”
荷叶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苦涩到极点的笑:“你…你居然知道这个词。” 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的自嘲。
“医院里现在天天宣传心理健康!走廊里贴的都是!”叶辞的声音陡然拔高,但又重重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我叶辞的儿子,才刚上初中…会…” 后面的话再次消失在沉重的空气里,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会这么没用?”荷叶替他说完,声音轻飘飘的,眼神却像破碎的玻璃。
叶辞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刮拉出刺耳尖锐的噪音,狠狠撕破了压抑的气氛。他几步冲到窗前,背对着儿子,肩膀绷得死紧。窗外的雨幕模糊了他映在玻璃上的轮廓。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的声音透过雨声传来,“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走两个多小时的山路去公社上学,书包里就两个冷窝头。放学回来,书包一扔就得下地,割猪草、挑水、喂牲口…手上全是茧子,脚底板磨出血泡是常事。” 他停顿了一下,“我从没想过…用伤害自己来…来解决什么问题!再苦再累,咬咬牙不就挺过去了?你们这一代…” 他猛地顿住,把后面那句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就是太脆弱”硬生生咽了回去,肩膀剧烈地起伏了一下。
荷叶沉默地盯着父亲僵硬的背影。这个在他心中总是像山一样威严、说一不二的男人,此刻身影在灰蒙蒙的雨窗前,竟然显得那么单薄,甚至…有些佝偻。那几缕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时代不一样了,爸。”他轻声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雨声,“你们那时候的目标很简单,很实在——考上中专或者大学,拼命跳出农门,吃上公家粮。”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但现在呢?路是多了,可哪条路上都挤满了人,都竖着牌子告诉你该怎么走,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他的声音渐渐激动起来:“成绩要年级前10%,要考重点高中,将来要上985、211…要开朗,要合群,要‘正常’!好像达不到这些,人生就完了,就是个废物!” 他的声音哽咽,“但如果你就是做不到呢?如果你…连自己到底想往哪儿走都不知道呢?爸,我才刚上初一,可我觉得…好累啊,累得喘不过气…”
叶辞沉默了。雨点疯狂地敲打着玻璃,仿佛要冲进来淹没一切。他缓缓转过身,动作迟缓得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他走回桌前,脚步沉重。他的目光扫过儿子手臂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又掠过碗边那堆被精心挑拣出来、早已凉透的姜丝——这个他今天才注意到的、儿子鲜明的喜恶。
“所以…”他指着荷叶的手臂,指尖微微发颤,“这些伤,这些…是因为你觉得…达不到她的期望?”他终于艰难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
荷叶没想到父亲会如此直白地问出关于母亲的部分。他猛地低下头,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束缚,重重砸在冰冷的桌面上,溅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部分是。”他承认道,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总说我不够努力,不够优秀,不像别人家的孩子…我觉得…可能真是我不够好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但更多时候…爸,更多时候我只是…只是厌倦了。厌倦了每天都要假装我没事,假装我能听懂那些课,假装我跟别人一样有说有笑,假装…我吃得下那些带姜的菜!厌倦了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按着别人画好的线走,却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走到哪里去…我装得好累,累得…好像身体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空壳子。”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重得砸在叶辞心上。
冰冷的雨声填满了父子之间巨大的沉默深渊。叶辞的手放在油腻的桌面上,离儿子那只伤痕累累的、此刻微微颤抖的手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他能清晰地看到儿子手背上刚才溅落的粥渍,和那几道新鲜的划痕。
“你…”叶辞清了清嗓子,声音沙哑得厉害,仿佛很久没说过话,“你需要…看医生吗?我是说…那种专门看…心理的医生?” 问出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和固有的认知,带着一种笨拙的、前所未有的尝试。
“我…我不知道。”他诚实地说,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可能…需要。” 他终于低声承认了这个他一直逃避的可能性。
叶辞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目光快速地在儿子手臂上那一片狼藉上掠过,又迅速移开,仿佛那目光也会灼伤自己。他拿起自己的勺子,无意识地在早已凉透的粥里搅了搅,又放下。“先把粥喝了吧,”他低声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生硬的、不习惯的温和,“要凉透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儿子碗边那堆碍眼的姜丝,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了些:“把姜挑出来就行…以后做,就不放姜了。”
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抬眼看向儿子,用一种荷叶记忆中从未有过的、近乎商量的口吻说:“今天…休息一天,就…好好待着,或者睡一觉。”
这简单至极的几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拧开了荷叶心中那道早已不堪重负的闸门。一直强忍的泪水彻底决堤,汹涌而出。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已经彻底凉掉、凝结的粥,混着自己咸涩滚烫的泪水,那味道很奇怪,冰冷、咸苦,混杂着米粒的微甜,但他却觉得,这是升入初中这几个月来,吃得最…安心的一顿饭。
至少在这一刻,他不必再伪装,不必再强撑,不必再担心那冰冷的姜味突然出现。至少在这一刻,那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玻璃盒子,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带着雨气的、微弱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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