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冷的北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光秃秃的树杈子在风里胡乱摇晃。屋头里的暖气开足,暖烘烘的空气中有股很淡的檀香气味,连呼吸都是舒服的温热。
杨晔站在展示柜前,她微微附身,脸颊旁那缕不听话的头发随她的动作掉落。她抬起手,将那缕头发别到耳后,而在她凑近玻璃柜时,那缕头发却又从耳后散下,垂在耳朵边打扰她的视线。杨晔只能再抬起手,把头发重新别好。
展示柜的玻璃面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突然一瞬的恍惚,杨晔好像看到自己和柜子里的东西重叠到一起,顶上的射灯把他们分成许多的碎片。
射灯的光线在玻璃隔断间被折射,让上层那尊佛像的面容显得格外慈悲,而在佛像下层,那被放在檀木架子上的翡翠蟾蜍,蹲在片舒展的荷叶上,前爪微微抬起,似乎下一秒就会从那片荷叶上跳下来。
杨晔看到这两处摆设,她奇怪皱眉,“佛像压蟾蜍,好像不太合规制”
李成看了看她,“或许是人家的兴趣爱好呢”
“爱好也没这么摆吧”杨晔偏头,“佛家说众生平等,哪里来的镇压,而且蟾蜍在以前可是有长寿镇宅的寓意,用佛像来压蟾蜍,这怎么看都不对劲”
“人家这么摆总有他的道理”
杨晔看着那玻璃展示柜,若有所思的摇头,“不对劲”
她仔细盯住被摆在柜子里的蟾蜍,往前碰到冰凉的玻璃柜面,她忽然往左边挪了两步,弯腰凑近玻璃和柜体的连接,好像是发现什么,蹙紧眉头,“这只蟾蜍”
李成本来都要走开了,可听到她的话又过来,“怎么了?”
“三足蟾”杨晔惊讶。
“真的假的?”李成三两步过来。
“你自己看啊”杨晔指到那边,“蜍的后腿不是被分开的两足,而是并在一起的单足”
“你朋友可以啊,翡翠三足蟾都能搞到”她站起来,顺手把刚落下的头发又别到耳后,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可眼中却满是疑惑。
“这东西很贵?”李成问。
“贵是一方面,主要是少见,镇纸大小的三足蟾都能被拍卖到几百万,这么大的少说也是千万起步”
李成差点被自己咽下的口水呛到,他看着那只蟾蜍,“千万起步,这也太夸张了吧”
“等等”他弯腰凑近,看到蟾蜍表面的颜色,他抬头问杨晔,“你说这翡翠是什么颜色,怎么我看着有点奇怪”
杨晔点头,她刚才就发现了,“是蟾蜍爪子那边,颜色有点太深了”
“会不会是射灯照得”李成问。
“不太像”她摇头,“如果是白射灯照下来的颜色会发亮,可这里明显是暗过头了”
找他们来的那个中年男人端着两杯茶过来,他先把茶放在旁边茶几,走到两人身后。
李成的余光瞥到他过来,手指隔着玻璃问:“哎赵让,你这东西哪得来的?”
“是我父亲留下的”赵让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打开这个上锁的玻璃柜。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会,他手腕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了还是因为紧张。
玻璃柜门打开,一股和房间相同的檀香味道从柜子里散出,其中还混着些陈年的樟脑丸味。
没了展示柜顶上的射灯,蟾蜍在自然光下反倒呈现出更加温润的颜色。不是刚才那种刺眼的翠玉,而像被那第一场春雨冲刷过的嫩叶,透着几分说不出来的含蓄的莹润。
“这东西”杨晔看着那件被拿出来的蟾蜍,有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杨老板看出什么了?”赵让在旁边问。
“暂时看不出来”杨晔老实说,只是问,“这件东西你们放了很久吗?”
赵让说:“六七十年总有了,打从我小时候起这东西就摆在家里,我那临走那会还在念叨,一定要找有本事又信得过的人来看”
杨晔看着那只蟾蜍,“可以拿起来吗?”
赵让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但是点头,“可以”
杨晔戴上白手套,轻轻捧起那只翡翠蟾蜍。她将蟾蜍举到和视线齐平的高度,客厅的灯光打在这只蟾蜍后背,背部呈现出种半透明的质感,隐约可看到其中丝丝缕缕的棉絮状纹理,腹部几近透明,最特别的是这只蟾蜍的眼睛,绿豆大小的红翡点缀,在通体绿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鲜活。
李成盯着玻璃柜中的那尊白玉佛像看了好一会,刚才没觉得,自从被杨晔说过后,他越看那尊佛像放的位置就越不对,他转头看向赵让,“我记得你把以前好像是做阴阳先生的”
赵让点头,“是啊”
“那他为什么还会用佛像压蟾蜍这么奇怪的方式”
杨晔把那只蟾蜍转过来,仔细看着底部。对着客厅的日光灯,她看到印在底部的那行字。
光绪辛丑年,造办处恭制。
瞳孔倏地睁大,呼吸也变得急促。
赵让咽下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他说:“这其实是我放的”
“你放的?”李成惊讶,连在一旁的杨晔也转过头。李成犹豫了一会,他看到赵让,“我能问为什么吗?”
赵让沉默着,没有回答。
“大概是因为这个吧”杨晔把底下的那行字展示给两人看,“这东西的来历可能并不普通”
“杨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赵让的嘴角动了动,他扯出笑容,眼角的皱纹却因为这笑而被堆叠起来。
“光绪辛丑年”她看着对面的赵让,“造办处的东西想要流出宫外,那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正经的赏赐,要么就是被人偷带出来的”
赵让叹口气,从口袋里掏出块手帕,他手颤抖地去擦掉额头上的热汗,“李教授说得没错,杨老板果然是个厉害人”
赵让的目光落在杨晔刚放下的那只翡翠蟾蜍,他眼神变得复杂,深深吸了口气,又重重地给吐出来,叹息被拖得很长,带着说不出的疲倦和无力。
“实不相瞒,我找李成请杨老板过来就是为这件事情”赵让说,“这东西是我爸从个老头那得来的,我爸在的时候千叮万嘱,让我们千万不要去碰,前两年他走了,我本来想把他的东西都收拾收拾,但就是这件翡翠蟾蜍,我拿他没办法”
“说起来,这东西的来历也有点蹊跷”赵让顿了顿,“那会子是民国吧,城里乱得很,我爸那天本来是要给主家去送卦金的,结果在厂甸北口那碰到个老头,老头好像被人给打了一顿,躺在地上进气多出气少,我爸见他可怜就把身上准备当午饭的馒头给他,老头吃了馒头,人稍微有点精神,他说不知道该怎么报答我爸,就把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给他了”
李成说:“就是这只蟾蜍?”
赵让点头,“我爸本来不要,可那老头硬塞到他手里就颠着跛脚走了,我爸当时又着急去给主家送卦金,只好先收着,回家又随手搁在了碗柜里,谁知道从当天晚上就开始出怪事,一开始是做噩梦,梦到有个旗装打扮的女人站在床头盯着他看,有次半夜惊醒,起来喝水的时候看到这只蟾蜍不知道怎么就从碗柜跑到吃饭桌上”
李成皱了皱眉,眼里升起怀疑,“这么邪乎”
“更邪乎的还在后面”赵让搓了搓手,“我爸也试过把这东西送人,可你看这明明是见挺好的翡翠玉,但就是送不出去,别人一看到就害怕,要不就是被其他的什么事给打扰了,反正他送过好多次都没有成功”
“就没想过把他丢掉?”李成问。
“哪没想过,但后来城里不是闹乱子了么,我爷爷就让我爸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是好放到地窖,全家去乡下多了一年多快两年”赵让拿起的茶杯又放下,他停顿会才接着说,“等他们从乡下回来,地窖里的东西都被翻得乱八七糟,值钱的都没了,就剩这只翡翠蟾蜍,还好端端的放在的木盒里”
李成和杨晔相互看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奇怪,两人是都没开口,但空气中分明是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
“我爸在乡下和人学了点阴阳本事,回来后再看到这只蟾蜍就也没说什么,把他放在家里,隔几个月还给他擦一擦,也是奇怪,就这么放着,家里反倒是什么事情都没了”
杨晔开玩笑说:“这样听起来,这东西好像是认主了”
“谁知道呢,反正我爸走了之后,我媳妇总说这蟾蜍不对劲,上回儿媳妇带着孙子来家,就多看了它两眼,回到家两人就发高烧,折腾了三四天才好,我琢磨这东西可能真不干净,这才到庙里去请了这尊佛像来放着”
赵让盯着那只蟾蜍的眼睛,咽下唾沫问:“杨老板,你说这东西真犯邪乎吗?”
杨晔闻言轻笑,她看到那只蟾蜍,“东西怎么会犯邪乎,那些所谓的邪性故事不过是人心头作祟,被加上去的而已”
赵让将信将疑,“但你刚才说东西是从宫里流出来的,那宫里的东西不是最犯邪乎么”
“您能听到的那几件事情,十有**是以前的说书人编造,要是宫里头真有那么多的离奇事,故宫还怎么开放给参观”杨晔笑笑,只是她又说,“不过话说回来,您的这件蟾蜍它确实有点不一样”
“哪不一样?”赵让着急,他一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
杨晔把蟾蜍转了个方向,她指着爪子那边说:“您应该也看到了,蟾蜍爪子的颜色有点深,底下的款式写着光绪辛丑年造,光绪辛丑年发生的事情,那年头的皇宫里乱得很,大概是蟾蜍在被带出来的时候爪子沾上血,翡翠本身的结构就密,长期接触血液,血慢慢的被带进去所以导致爪子的颜色看起来会比其他部分奇怪”
“至于你们觉得它吓人,可能是因为柜子里射灯的光线加上佛像,你们看,蟾蜍眼睛上的红翡,如果是用强光照下来,再加上佛像的金色,两种叠在一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邪性,再加上你们总听到以前的事情,所以自然而然的就被带进去了”
赵让问:“那我爸之前还不让我们碰?”
杨晔说:“他不让你们碰也是因为这东西实在宝贝,他可能看出来了,光绪年造办处的东西,加上这玉的成色,放到现在少说也是千万”
“真的假的?”赵让瞪大眼睛,他连声音都提高了几度。
杨晔说:“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建议你找个专业的鉴定机构,能有多少还是看机构说了算,我只能给个参考”
客厅的灯光落在翡翠蟾蜍身上,赵让附身凑进去细看,发现蟾蜍爪子旁边的绿色似乎是变淡了一些,原先还渗人的眼睛现在也没多少刺人,反而在光下呈现出翡翠玉石特有的温润。
赵让看着这只蟾蜍,他突然摇头笑笑,“合着我们这么多年,都是自己吓自己”
杨晔说:“古玩就这样,有时候一个不起眼的事都能被误传好几代,弄清楚就好了”
打的车还没有来,他们坐在赵让家楼下的咖啡店,李成点了杯热美式,杨晔要了杯红茶,窗外的天已经暗下来,街旁的路灯一盏盏亮起。
李成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我刚入行那会,第一次下墓整个腿肚子都在打颤,现在想想那些害怕都是多余的,四十来年,考古和古玩其实差不多,归根到底,都是个追溯”
杨晔刚要接话,手机却突然响起来,她看了眼屏幕上的显示,是之前给她打电话的那个中介。
“杨老板”电话那头是中介热切的声音,“您最近有空吗,就我上次和您说的那位卖家,他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对您老宅的位置特别满意,他说了价钱方面都可以再商量,您看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安排您见一面”
杨晔低头喝了口红茶,望向窗户外的车流。那老房子是薛上阳和她成婚时候买的,原本薛上阳并不打算把房子买在胡同,觉得进出麻烦。可后来,他不知道从哪里听说这房子的位置离杨晔从前住的地方就差三个胡同,一想到这个缘头,他果断买下。
长久没听到声音,中介试探问:“杨老板您还在听吗?”
“我在听”杨晔回神,“再过几天吧,到时候我联系你”
挂断电话,李成抬头看到她问:“老房子的事情?”
“嗯”杨晔把手机放到一边,“有人想买”
“价钱不合适?”
“跟钱没关系”
李成了然点头,“舍不得,舍不得就不卖了”
窗外逐渐变密集的车流,被堵在十字路口的车辆排成长队,红色的刹车灯串联,杨晔笑笑说:“总有天要卖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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