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宫矗立在高台之上,阶陛重重,犹如登天梯。复道凌空,宛若游龙。孟弋快步走在龙身上,干爽的风刮拂在孔眼稀疏的纱衣上,她瑟缩着抚抚双臂,天凉了。
“老师!”
嬴政迫不及待迎了出来,踩着素色足衣,连鞋履都没穿。红日在他身后升起,万条金芒射向他褪去稚嫩、渐生刚毅的面庞,玄色衣袍张满了风,蓄势待飞。
孟弋驻足。
昔日需要她庇护的邯郸幼童不见了,眼前站立的是一代帝王。
她伸臂振袖,深施一礼。“见过大王。”
嬴政扶她入殿,嗔道:“老师去一趟魏国,怎么生分了。”
万千思绪划过孟弋心头,末了化为一句感慨:“大王长大了。”
“那又如何,长大也是老师的学生。”
宫婢奉上各色吃食浆饮,孟弋爬台阶又累又饿,见着吃的大快朵颐起来。
嬴政悬着的心落回了腹中。
“老师,你可算回来了。我做噩梦,梦到你被赵简带走,我纵马追赶,追啊追,追到河边,迟了一步,船开走了……气得我要发兵灭了赵国……醒来就接到你们平安逃出大梁的消息。”
“消息?”孟弋咬到了枣核。
“我怕路途遥远,消息不畅,临行前特嘱许泽,要时时传信给咸阳。”嬴政很中意许泽,“多亏了他,否则赵简就得逞了。”
看孟弋迷糊,他提醒:“龙阳君身边埋伏的有秦谍,还有被秦国收买的吏员、门客。”
孟弋幡然醒悟。
逃出大梁后,有个疑惑一直萦绕心间,那么短的时间里,龙阳君哪来那么大本领将她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还查到她在偷运粮食?就好像有人故意泄露给他的。
——想不到,真相就是如此。是许泽主动出卖给龙阳君身边的间谍。
再由间谍之口传到龙阳君耳中,渲染、挑唆,头脑空空的龙阳君上了头。
许泽不愧是做过间谍的人,节奏掐得恰到好处。
孟弋心绪乱纷纷。
刀兵不长眼,如果那晚龙阳君昏了头,执意纵兵冲撞,她和赵简凶多吉少。再有,经龙阳君那么一闹,赵简“通秦”的罪名已经扬播出去,五国恐难心无芥蒂坐下来谈合纵。
等等,会不会,这恰是许泽想要的?
嬴政未察觉到孟弋情绪起了变化,仍兀自夸着许泽。
“智谋过人,一举多雕。不止迎回老师,还瓦解了合纵,离间了魏国君臣和赵国君臣。”
逃出大梁的十来天里,孟弋匆忙赶路,对外界一无所知,离晚宴尚早,嬴政趁机为她填补消息空缺。
魏王和信陵君是兄弟,更是君臣。早年信陵君窃符救赵,杀了大将晋鄙,激怒了魏王,二人兄弟情分所剩无几。如今信陵君主持魏国朝政,外联诸侯,共同对秦,去岁还挫败了一次秦国的进攻,声望空前,威震天下。秦要灭魏,势必要先扳倒信陵君。秦人想了很多法子都没奏效,却歪打正着,着落在了龙阳君那个蠢货身上。
事情闹大了,传得沸沸扬扬,魏人意见相左,信陵君力挺赵简,龙阳君为了自己的脸面,坚称赵简通秦。秦人间谍和收买的佞臣也不遗余力把水搅浑,魏王一个头两个大,最终抱持宁可信其有的态度,礼送赵简出境。
赵国在五国中实力不容小觑,缺了赵国,还合个什么纵?楚燕韩使臣陆续撤离大梁,合纵自动瓦解。
信陵君气倒了,病榻上想明白了,归根结底,魏王不信任他,心灰意冷交出了手中大权。
“合纵破裂,赵简落赵王埋怨。君相失和,赵国怕也要乱了。”
赵偃这个王,比他的父亲赵丹更差劲。三年不到,一件军国大事没干成,废王后废太子倒是起劲。
嬴政幸灾乐祸,觑着孟弋神色不对劲,收敛了几分。
孟弋没留神他看赵简笑话,她想分辨清楚的是,许泽是受形势启发,生了满腹心眼,还是说,从一开始,他就是奔着搅黄合纵去的大梁?
细究起来,没什么区别。只是碰巧孟弋本人成了他设计的一环,心中膈应。
嬴政轻咳:“老师,你见到赵简了?他到底有没有负心?”
孟弋抬头,对上嬴政些微忐忑的眼神,瞬间明白辗转咸阳与邯郸之间搬弄谣言的是谁了。
看到老师摇头,嬴政失望地皱皱眉。
谣言没用了,对赵简心生怨恨,赵国美女无数,他为何不再娶十个八个?为何还要给老师留念想?
“那他也不是好夫婿!堂堂七尺男儿,让自己的夫人受委屈,亏他还是一国相邦,哼,徒有虚名!”
说多了怕牵起孟弋伤怀,嬴政话锋一转,叙起了粮食。
运回粮食,灾民有救,是天大的好事,孟弋却从嬴政的言语中感受到一腔怒气。
半个月前,群臣廷议,仍有臣僚大放厥词,说粮食不应发放给灾民。
——自有秦以来无此例,有违祖制!
反对的有宗室,也有军功贵族。
最后吕不韦打圆场,说,粮食以孟弋的名义发放给灾民,与朝廷无关。
反对的声音止息了,嬴政的火却憋到现在。
凭什么吕不韦一言便可平息争执?我命赈济黔首,却无人理会?
“如果虫灾一起就听我的,开仓,开放禁苑,老师何必辛苦走一遭?这一回上天垂怜,下回呢?老天还会眷顾吗?”
孟弋听懂了,嬴政愤怒的点在于,吕不韦擅权。
嬴政弱年,不能亲政,太后又百般信赖相邦,几年间,秦国的内政外交全由吕不韦操持,大到领兵之将,小到一县之长,尽出其门下。
“他还拿我当六岁孩童,软弱可欺么?大秦的天下,姓嬴还是姓吕?!”
气头上的嬴政口不择言,孟弋严肃纠正他:“大王不是六岁孩童了,说话怎没个轻重?气话是乱说的?传到甘泉宫,教太后情何以堪?”
想到曾经的身世流言,嬴政羞愧地低下头。
孟弋色缓:“吕不韦是权臣,却不是反臣。他把李斯举荐到大王身边,就是在明心迹,也是在留后路。”
嬴政拧眉,若有所思。
“纵使他有异志,也不怕。”
孟弋自信满满地说。
嬴政殊为不解:“为何?臣下生二心,岂不是很危险?”
“秦国出权相。孝公时的商君、惠文王时的张仪,昭襄王时的魏冉、范雎,无一不是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是没有一个能对抗王权。哪怕穰侯魏冉,贵为昭襄王舅父,战功赫赫,又有拥立之功,下场如何?被驱逐出秦,郁郁而终。”
孟弋看着嬴政,循循善诱,“大王不妨想想,他们为何不敢反抗?”
孝公、惠文王……嬴政脑海中疾速筛了一遍,道:“因为几代先王皆是贤明有为之主。”
孟弋点头。权臣遇到了雄主。
嬴政拊掌:“懂了,只要我奋发图强,踵继列祖列宗霸业,便不惧怕乱臣贼子!”
“正是这个道理。君王雄武睿智,臣下自然归之若水,谁会想不开跟着反臣闹事呢?”孟弋条分缕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雄主不必是最聪明的那个,但必须擅于识人、用人,要有足够的魄力和手腕策动群臣,让他们贡献智慧和力气,为己所用。很久以前,我便让你亲近军功贵族,礼敬宗室。你做得很好。”
蒙氏兄弟已成了他的腹心,日后攻伐天下,蒙氏一族将是最锋利的戈矛。两宫太后颐养天年,前不久封了成蛟为长安君,宗室大体相安。
嬴政又细筛一遍,眼下确实没什么可忧虑的,是自己杞人忧天了。一切,留待亲政以后。
师生阔别有日,畅叙许久,不觉天已昏黑。
大烛亮了满殿,晚宴的主角陆续到了。
先到的是太后赵姬。
“哎呀呀——”孟弋待要行礼,被赵姬亲热地拉住手,“你是秦国的功臣,我哪受得起?”
“太后取笑我不是?”
“今晚的宴会是大王专为你接风洗尘的,我哪敢笑你?”
说话间,宫人在殿外高呼:相邦到!
一通繁缛却井然有序的寒暄见礼后,各自坐定。
赵姬吩咐随身伺候的寺人,“嫪毐,把礼物呈上来。”
看着高大威猛、面净无须的男子趋至案前,孟弋五官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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