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
孟弋喊破了音,犹不解气,绰起手边的陶豆砸向李斯,李斯跳着脚躲开了。陶豆掉地,碎成渣块。
孟弋怒气更甚。
她耍心眼,流放嫪毐,不正是为了斩断祸根,避免嫪毐之乱上演,避免赵姬嬴政母子反目成仇?想不到吕不韦和李斯自作聪明,趁她不在咸阳,瞒天过海,把嫪毐伪装成寺人,送入了甘泉宫。
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嫪毐依然循着历史的轨迹去到了赵姬身边。
历史的车轮呼啸向前。
油然而生的无力感挫败了孟弋。
她踉跄了下,磕到灯柱上,李斯趋向前扶住,觌见她唇色发白,吓得不轻,赶忙叫人。
弃应声而至,垂下手指预备为孟弋切脉,被她止住。
“我没事,气着了。”
弃掰着她下眼睑瞧了瞧,确信无碍,背起医箱退下。
“夫人在大梁受了伤,未好利索,再把她气出个好歹,我不依你。”她警告李斯。
李斯作揖:“不敢,不敢。”
他放低身段,向孟弋赔不是。
“都是我的错,不该瞒你,相邦不让节外生枝,这事不光彩,知晓的人越少越好。”
孟怒极反笑,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还没意识到错在何处。
“我争的是这个?”孟弋指腹快把几案捣烂了,“你长了几颗脑袋?够大王砍吗?”
李斯明白过来,原来她是担心东窗事发。
“大王绝不会知道。你的担心纯属多余。”
李斯相当有自信。
“你不说我不说,相邦太后更不会说……”正说着,眼神一委,“孟弋,你不会告诉大王吧?”
李斯担忧,以孟弋和大王的关系,她真干得出来。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孟弋气昏了头,大声斥责:“你们在引狼入室!亏你自诩谋士,你简直利令智昏!你对得起荀师的教诲吗?”
不告状就好,李斯缓了缓,自我剖析:“形势所迫,我也无奈。太后逼相邦甚急,相邦一心想尽快脱身,几次催我想办法,我头都想破了,想出来寻找替身的法子。说来也巧,我正发愁何处找替身,嫪毐犯了事自己撞上来了。真是瞌睡遇到枕头。”
至于嫪毐犯了什么事,他打死也不敢说。
虫灾闹得厉害时,孟弋的食肆被流氓无赖砸了,有司一路追查,查到了嫪毐头上。
乍看到这个名字,李斯咋舌,他不该在北境戍边?逃役?一问才知,那厮戍边时被征召入伍,杀敌三人,立了功,受了爵,被调回了咸阳。
嫪毐在北境打听到,是孟弋和李斯从中作梗,有司才将他判得那样重,害他在北境吃了几年沙子。他要报复。
当时在牢里,听了这话,李斯一口唾沫糊他大脸盘上。
——你是不是男人?那事我也有份,你怎不敢来报复我?女人好欺负?呸,贱种!
李斯恨不能立即将他押赴刑场,枭首、腰斩、车裂!
可他忍住了。
他来秦国快十年了,变成了一只富足的黠鼠,什么事能助他更上一层楼,什么事会阻碍他进步,隔老远一嗅便知。
一如眼前,留下嫪毐的狗命,献给相邦,他向上爬的台阶就更稳。
入宫侍奉太后,对于嫪毐而言是一场天大的富贵,莫说让他假扮寺人,假扮犬彘他都愿意。
他给李斯磕了好几个响头:“谢李君天恩!我不是东西,我畜生不如,我再不敢找孟弋夫人麻烦了……”
呸,没脸没皮的淫|虫。
李斯没把嫪毐当人看,痈疽一样恶心的玩意,能掀什么风浪?孟弋把他比作狼,太抬举他了。
“你就当他是鴶鹩(鹩哥)、鸲鹆(八哥)、婴母(鹦鹉)……给太后解闷的玩物。”
玩物?孟弋几乎忍不住要质问他,晓不晓得最后谁玩了谁?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嫪毐恰是那种人。
缄默多时,她说:“大王尊我一声老师,我便要对得起这一声‘老师’。”
整件事情里,受伤害最深的就是嬴政。不知道便罢了,知道了还隐瞒,是双重伤害。孟弋不愿受良心的鞭笞。
她要即刻进宫。
“孟弋!”
身后扑通一声响,孟弋僵在原地。
男儿膝下有黄金,李斯却虔诚地向无官无品的孟弋下跪了。
“我不狡辩,我李斯是混账,事情如果泄露,不过一死耳,区区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那样一来,大王和相邦就离心离德了。君相失和,是逼着相邦造反,还是逼着大王以卵击石?秦国一乱,五国必趁火打劫,到头来坑的还是大王。孟弋,你忍心吗?”
一番话说得正气堂堂,孟弋在心里冷笑。
你们做了这等丑事,却要我为你们遮掩,不然就是不忠于秦国不忠于大王。呵,好一手道德绑架,责任转移。
明明人就在眼前,孟弋却看不清李斯的的面孔了。
心里不爽,却不得不承认,事情揭露出来,吃亏的是嬴政。他性刚烈,一定不会忍气吞声,可现在的他太弱了,非但斗不过吕不韦,也无法与他母亲对抗——秦国太后的权力是很大的。
怎么办?装糊涂?她要如何面对嬴政?
历史是一盘残酷的弈棋,孟弋已然入局了。
从前读历史故事,常嘲笑古人突然降智,干出没头没脑的事来。轮到自己方知,何为身不由己,何为形势所迫。竟不自量力嘲笑古人,殊不知,不自量力的是自己。
孟弋沉默多时,李斯追击:“昔日宣太后不畏世俗,和义渠王连生二子,结果呢,为了秦国,宣太后毫不手软杀了义渠王。我不明白你为何杞人忧天?”
孟弋看傻子一样看他:“你觉得,当今太后有宣太后的魄力?”
李斯难住了。宣太后乃一代女杰,眼光和胆识远盖过同时代的君主,当今太后……李斯不敢评价。
孟弋忧心忡忡。“义渠王好歹一族领袖,嫪毐却是个无赖。不怕君子欺,只怕小人得志,一旦他得势,还会受你们控制?”
李斯不敢掉以轻心,从孟弋家中出来,马不停蹄去见吕不韦。
安抚住了赵姬,吕不韦再无后顾之忧,该腾出手来解决军国大事了,此刻他满心都是新一轮出兵山东的宏图远略,听了孟弋的担忧,觉得很好笑。
“孟弋走南闯北的一个人,胆子怎变小了?嫪毐是什么东西?至卑至贱的玩物,送给太后解闷、排解寂寞的工具,何时听说,工具能行风作浪?”
李斯想想是这个理。“相邦所言极是。孟弋多虑了。”
他们岂能料到,有朝一日,天道逆行,工具辖制了人。
月轮行经一个周天,又走到了心宿,蛾眉月短暂亮了相,便回到月舍去了,徒留黑乎乎的天幕。
甘泉宫,太后寝殿,灯火大亮。
赵姬坐在浴缶中,洒满花瓣的兰汤氤氲吐着蒸汽,双颊薰得酡红。一双宽大的手游走在她肩上,沿着脊背一路向下,她阖上眼,唇齿间发出餍足的喟叹。
身后燃起一团火,煮沸了兰汤,赵姬荒冷多时的心,烘热了。
起初,赵姬以为吕不韦是戏言,待他真把人送来,她破天荒发了脾气。
“你把我当什么了?荡|妇?娼妓?”
她感到屈辱、羞愤,她待吕不韦一片真心,吕不韦却用一个男人来摆脱她。
吕不韦扣住她双肩,低声抚慰:“太后金尊玉贵,何苦自轻?送此人入宫,是为太后纾解愁怀的。太后就当宫里添了一样玩物。捱,我又何尝不想日夜陪伴太后?只是大王一天天大了,咱们再这样下去,迟早被发现。太后总要替大王想想。”
儿子是赵姬的命,赵姬不言,泪水在眼眶闪烁。
吕不韦郑重许诺:“我吕不韦向天发誓,大王亲政之日,便是我身退之时。到那时,我不再过问政事,一心一意侍奉太后。”
到了这个时候,他的承诺,赵姬一个字都不信。出于赌气和报复心理,她留下了嫪毐,她要让吕不韦后悔。
侍寝的第一夜,嫪毐主动褪尽衣物,候在榻边,好似市肆中待售的货物,卑微地等待太后宠幸。
赵姬横一眼:“滚!”
她哭了。为什么她遇到的全是薄情寡义的男人?
这一夜,她捱到很晚才入睡,却做了一个羞耻的梦,梦见了一副男人精壮的身板。
醒来时,宫人说,嫪毐在寝宫门外跪了一夜。
“惹太后不快,是奴之罪。奴愿跪死在这里,祈求太后不要气坏了身子。”
赵姬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天在园子里吹了风,病倒了,来势汹汹。
嫪毐守在病榻前,衣不解带,亲侍汤药。
熬了十日,赵姬病愈时,他眼窝都塌下去了。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肯为她如此,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摇曳起来。
又一个夜晚来临,赵姬主动召他。
枯涸的鱼,回到了水泽里。
嫪毐的天赋异禀,体贴入微,让她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让她欲罢不能。两人自此一发而不可收拾,不分白天黑夜,纵情享乐……
浴后,嫪毐为赵姬揉脚。
“太后,那位孟弋夫人,我莫不是哪里得罪她了?我将礼物呈给她,她一脸的嫌弃。”
赵姬躺在枕上,舒服地都要睡着了,闻言,嗤笑:“她头回见你,嫌弃你什么?你心眼比女人还多。”
“让太后见笑了。”嫪毐看看快睡着的赵姬,轻声问,“听说,孟弋夫人和大王太后感情很深?”
“是啊,没有她,我和大王已经死在邯郸了。”
赵姬喃喃一句,说完就睡着了。
嫪毐手上动作停了,浮出阴鸷的神色。
是夜,孟弋颠来倒去睡不着,雄鸡报晓时,睡意方姗姗来迟。
醒来已是晌午错。
黑颈在院中喊,许泽来了。
在前厅见到许泽的一瞬,孟弋恍惚了:白衣、垂冠,腰扎蛇头形、髹须纹错金铜带钩,好似那人。
许泽欠身行礼,“夫人。”
他指头勾着一根绳圈,下端圈着一条摆尾的鲤鱼。
鲤鱼?孟弋不明所以。
许泽笑若春风:“斗胆请夫人品一品,渭河鲤鱼和鸿沟鲤鱼孰美?”
孟弋眼皮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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