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荏苒,眨眼季秋已过,孟冬到来。
连着数日,风暖日暾,秦人在一派冲和气象中迎来了新的一岁。
咸阳城中独有一处地方,阴云密布。
“此次我军失利,诸位有何见解?”
相邦府的议事堂,气氛压抑,吕不韦沙哑着嗓音开了口。
他好几天没睡过安稳觉了。
去岁,秦国闹螽虫,赵魏趁机牵头合纵,虽说未得逞,却实实在在恶心了秦国一把,秦国怀恨在心。
天佑大秦,连下了三日大雨,害虫被淹死,灾祸消弭。
秦国缓过劲来就报复赵魏。秦军兵分两路,一路袭魏,一路攻赵。
魏王与信陵君生了嫌隙,离心离德,信陵君隐退,魏国朝政由一干无能之辈把持,秦军所向披靡,连拔魏国多座城池。捷报连连,吕不韦踌躇满志,心潮澎湃,要不了多久便能灭了六国,一统寰宇。把嫪毐送到太后身边,棋虽险,却走对了。去了掣肘,他才能放下心大施拳脚,一展生平抱负。可当另一路军情报来,雄心壮志顷刻瓦解云散。赵国派出廉颇坐镇前线指挥,坚壁清野,死守不出。秦军远道奔袭,欲求速战速决,赵军却根本不接招。
秦军故技重施,派细作入赵散播谣言,称廉颇想率军投降秦国,所以才不主动出击。——长平之战时,秦国就是这般离间廉颇和赵孝成王的。这一任赵王远不如他的父亲,一准会中计。
然而,离间计失灵了。耗了多日,赵王都没有更换将领,廉颇依然稳坐军中帐。秦人明白过来,此一时彼一时也,此时赵国主政的,是庐陵君赵简,他奉赵孝成王遗命辅国,他是廉颇的坚定支持者。
有赵简作后盾,廉颇无所畏惧。秦军大骂,那只老鳖,怕是要缩在壳里过年了。粮食辎重一天天消减,得胜无望,不得不收兵,无功而返。
从魏国取得的胜利,不足以抵消在赵国遭受的挫败。赵国是最硬的一块骨头,今朝啃不下来,明日就将成为统一路上的巨大障碍。
是以,吕不韦召集宾客,商议对策。
众人都在思考,坐在末席的姚贾跃跃欲试。
李斯见了,忙使眼色阻止,吕不韦先一步点了他:“姚先生可有高见?”
姚贾假意谦虚:“不过弇陋之见。”
“但讲无妨。”
姚贾受到鼓励,侃侃而道:“离间计没错,错在而今赵相是庐陵君。相邦可遗我千金,我携金入赵,收买庐陵君,收买不成,便使刺客击杀之。庐陵君既除,再收买赵国佞臣……如此这般,赵国何惧哉?”
一时间鸦雀无声,众宾客表情各异。
吕不韦张了一圈,目光驻留在李斯身上,“你意下如何?”
李斯努努腮,斟酌道:“在座皆知,姚兄与我交情匪浅,按说,他的提议,我理当拥护。但,相邦既然问了,我不得不说几句肺腑之言,我不同意。”
话锋陡然一转,姚贾笑容僵在脸上,疑惑的眼光投向李斯。
李斯视若无睹,兀自说着:“相邦知道,想必在座很多人也知道,我李斯本是上蔡小吏,秦围邯郸时,我替老师送信给平原君。得了庐陵君赏识,投在其门下。他以国士之礼待我,我若阴谋诡计暗杀旧主,必遭雷殛!大争之世,国家兵戎相见,个人却要守道义。”
吕不韦流溢出欣赏的目光。他对李斯一向很赏识,故而举荐其到大王身边,以待将来大王亲政后重用之。现下有大事要事,仍不免请他来商议。
吕不韦果断否了姚贾的暗杀提议。他昔为商贾,今为政客,不是刺客。阴私暗杀那等歹毒伎俩,害人害己,终遭反噬。
姚贾尴尬地面露菹色。
“姚君不必往心里去,各抒己见而已,你也是为了秦国。”吕不韦安抚之,再向众人问计,“诸位还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出来。”
听着众人畅所欲言,李斯舒口气。那番话,半是真心,半是功利。他不愿使奸诈手段残害赵简是真,借机向吕不韦表忠心也非虚。
敬重旧主的人值得敬重,毕竟,将来相邦也会是他的旧主。他想向吕不韦表明心迹,他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将来飞黄腾达了,绝不会忘记提携之恩。还有,他不能对不住孟弋。
经历这些年,他看出来了,孟弋和赵简分不开。即使立场不同,即使有隐瞒有欺骗,二人的感情始终不渝。纵然他对男女情爱嗤之以鼻,也不得不承认,他挺羡慕孟弋,也挺羡慕赵简。
秦国还未商议出个子丑寅卯,赵国信使先来了。
赵王偃不愿得罪秦国太狠,明明打了胜仗,却向秦国赔罪。选了宗室妙龄女子,送给秦王秦,还择膏腴之地送给吕不韦做封邑。
吕不韦欣然笑纳了封邑,至于赵女,他不好擅自替大王做决定。
入宫面见大王和太后。
赵姬感慨万端,回想当年,她刚到吕不韦身边时,也就儿子现下的年岁。岁月不饶人,她的儿子都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何况又是赵女,她没异议。
倒是嬴政瞠目结舌:“五名?这么多?”
吕不韦解释:“列国间通婚都是如此,除了嫁女,另有陪嫁的媵妾,古制一娶九女,五名而已,不多。”
嬴政依然缓不过来。他是人,又不是牲口。
“不多不多,大王要早日诞下子嗣开枝散叶。我看,此事就这么说定了。”
赵姬金口玉言,一语定音。
嫪毐入宫后,吕不韦没再见过赵姬,此时见了不免尴尬,事已说定,便寻借口脱身。
赵姬心里冷笑。
“相邦莫急,我还有一事。”
吕不韦不得不忍下溜走的念头。
“相邦可记得前些日子入宫的嫪毐?他侍奉我甚为用心,我宫里那群奴婢都不如他。他家中却极是贫寒,传出去,不免落人口舌,说王室小气。我想赏赐良田给他,可我一深宫寡妇,哪里知道何处田肥,何处田瘦?思来想去,托给相邦最为稳妥。”
岁日那天,嬴政祭祀完祖宗便去甘泉宫陪伴赵姬,念及嫪毐也有父母家人,赵姬恩准他回家与家人团聚。
回宫后,嫪毐闷闷不乐。赵姬一问方知,嫪毐家中贫寒,墙壁四下漏风,老父御寒的冬衣仅有一件破了洞的狗皮裘。
说到伤心处,七尺丈夫竟然哭了,“我出身卑贱,辱没了太后。”
从未被男人珍视过的赵姬哪受得了,她许诺,要赏赐他们良田美宅。
让吕不韦办这件事,一是为了报复,二……想让他嫉妒。人心细腻难测,赵姬察觉到内心深处的细微想法,自己先惊了。
可惜,她失算了,吕不韦利落答应了,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反而大度异常。
赵姬咬牙:“有劳相邦了。”
嬴政看看母亲,瞧瞧仲父,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赵姬自此对吕不韦彻底死心,一腔情意尽付嫪毐。这是后话了。
吕不韦离了宫就叫来李斯和几个有官身的宾客。
李斯一愣,被孟弋说中了?他委婉提醒:“一个寺人,太抬举他了吧?”
吕不韦听出他没说出来的那重意思,不甚在意,“主人赏赐宠妾、宠婢是常有事,几顷地而已,去办吧,好给太后交差。”
李斯没那么心大,不过相邦发话了,又是太后的命令,他只能遵从。
天似拿草木灰涂抹过,阴沉可怖。
会望气的人一眼便知,雪在来的路上了。
这样萧飒的时节,偏有人来渭水边垂钓,美其名曰追慕姜太公。
“老师,渭水鲤鱼比鸿沟鲤鱼肥美多了。”嬴政提了身畔鱼篓放到孟弋身边,一条大肚鲤鱼垂死翻腾着。“老吃一种鱼,未免无趣,换换口味也是极好的。”
孟弋横他一眼,“一国之君给臣僚保媒拉纤?不务正业。”
又是模仿装束,又是送鲤鱼,加之此前从他口中传出的赵简另娶的假消息,许泽那点心思孟弋要再看不懂就是傻子。孟弋是个利落人,当场砍瓜切菜拒绝了。
——我口味刁钻,吃不了旁处的鱼,你的鱼我不会收的,快些拿走,死了就不新鲜了。
然后假装没看见许泽灰白的脸色,折身回屋。
那以后,许泽再没出现过。
原以为就此揭过,不想嬴政今又提起。
不对,嬴政即使再看重许泽,也不该在这种事上操心,注意到他不自在的神色,孟弋恍然。
“你出的主意?”
嬴政拳头虚虚搁在嘴边,装腔作势“咳咳”两下,“我随口一说,他当真了……”
孟弋白眼翻上天。谁在散播谣言,谁假她名义给赵简送的美女……不用问了。
嬴政凑上前,“老师,除了赵简,你不会再心悦旁人了?”
孟弋收了钓竿,正经道:“有那闲工夫,我何不多想想如何多割一桶漆,多卖几根蜡烛?”
嬴政知晓日后如何对待赵简了。说到心悦,他望着水面耸起的白浪出神,“心悦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孟弋诧异他何有此感慨,蓦地想起,赵女要入秦了。
此时,咸阳东门,秦国使团列队待发。
这支队伍的目的地是赵国,规模盖过以往,不光有为秦王迎亲的朝官,另有相邦的私属——为相邦收取赵国封邑的钱粮谷帛。路途遥远,有官差结伴,好走得多。
“许兄,此行一切顺利。”
李斯为正使许泽送行。
许泽主动请缨揽下这趟差事,李斯清楚缘由。
“我从前还遗憾,庐陵君做赵王多好,有夫人从中说和,秦赵能消停些时日。目下观之,幸好他没受人挑唆,否则他做了赵王,对秦只会更强硬。”
许泽愕然,“有这种事?”
李斯点头:“是已故平阳君赵豹的孙子赵亥和黑衣徐林父共谋的,庐陵君当时若肯点头,胜算极大。”
许泽眼底戾色一闪而逝,李斯捕捉到了,隐隐一笑。
队伍启程,旌节扬起。
李斯望望天,起风了,酷烈的西风。
不愿暗杀赵简是真,盼赵国大乱也是真。
渭水的风,会一路往东,袭向邯郸。
许泽,你不要让我失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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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如何对旧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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