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和诸让、槐汇合后,孟弋的一举一动都没逃离赵简的双眼,她走了哪些权贵的门路,见了哪些商人,赵简了如指掌。显而易见,她是想通过大梁土著商贾把粮食运出去。
以后胜的名义引她来,软禁了她,过程很顺利。他没大意,远没到万事大吉的时候,没人比他更懂孟弋,她不会轻易认输,她是那种,剩最后一口气也要拉上一个倒霉鬼垫背的脾气。如此大费周章,不把粮食运到秦国,她不会善罢甘休。
赵简有过惨痛的教训,秦围邯郸时,禁了她的足,她硬是在他眼皮子底下扭转了乾坤,还玩了一手寡妇代新妇的把戏。现下的情形何其相似,赵简千防万防,仍不放心,困兽犹知搏一把,何况孟弋?
她催促他放了诸让等人,理由是市肆要有人打理。诸让、黑颈都是她的心腹,赵简一眼看透破她的伎俩。假意不知,将计就计,如她愿,放了人。
诸让他们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人跟了上去。
盯了几日,果然有收获。他们将粮食装上了几家粮商的船,粮商报关的符节上写的却是漆器、丝帛。
赵简让孟弋亲眼看着粮食被扣,为的是斩断她所有后路,击败她引以为傲的智谋。唯有以智谋碾压,方能让她心甘情愿认输。
从鸿沟回来,孟弋淡定如常,没动火气没争吵,许是累了,疲了,亦或是被碾压得彻底,散了心气。
赵简则唯唯诺诺、伏低做小,无半分胜利者的姿态。
孟弋自顾自舀了一杯酒,往嘴边送,被赵简摁住了手。
“有气别闷着。”
“气?”孟弋弯眉,似笑非笑,“你觉得你赢了?”
“夫妻之间没有输赢,谁赢都是输。我只想你回来。”
他说得诚恳,眼底深情一片。
孟弋蓦地意识到,赵简这样的人,根本不适合为政。唇齿轻抖,她嗫喏着,“我……”
“公子!”
虎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站在门口。
稳重的人这般失态,准是出大事了。
夏日天长,天长亦终有时尽。赵简望着坠下檐角的日影,胸腔一疼,刚刚长满的心,又空了。他张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无力地挥挥手。
虎苦着脸拱手告退。
屋中上了灯,门口突地一暗,赵简双目无神、印堂发黑,孟弋一口气吊起,下意识想避一避。
赵简走犬逐兔般逐着她不放,孟弋再退后一步就是梁柱,避无可避。
背紧贴在柱子上,目光流露出一丝怯意,抿抿唇,嘀咕了句:“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赵简脚尖抵上她脚尖,闻言一怔,后知后觉自己的模样过于狰狞,自嘲地笑出声。
“你也有怕的时候?”
孟弋昂头:“谁怕了?一人做事一人当,粮食已经运出去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赵简忍无可忍,掐她脸:“你还理直气壮?谁给你的胆子?你怎么那么聪明?怎么那么鬼?啊?”
虎说,武卒把几艘船拖到大坞,一一清点,发现每艘船上都只有一袋粮食,其余全是沙子。
孟弋脸颊飞起胭脂,乌润的瞳子泛着盈盈光亮,赵简胸腔发出认命般的喟叹,算了,只要她在,粮食没了就没了吧。
“说说吧,怎么偷天换日的?”
孟弋拈了条丝帕,寖入水盆,轻轻一绞,不滴水了,抹了抹脸,神清气爽。
“说起来还要多谢你。”
赵简不说话。
孟弋眸中漾着一汪水泽:“你让虎和灵辄暗中保护我?”
贿赂龙阳君不成,反撕破了脸。混乱中有人放箭,救了孟弋性命。侥幸之余,又觉可怖,有人在暗中盯着你,而你竟不知。行踪暴露,对方敌友不明,假想是敌人,没下杀手是有更大的图谋。
孟弋最警惕的就是粮食。保险起见,她布下疑兵,迷惑对方。诸让他们四下活动,堂而皇之将一麻袋一麻袋装上商人的船,这几名商人又积极贿赂把手关卡的吏员,让人误以为是要违反禁令,私自运粮。谁能想到,麻袋里装的是沙子。
那么粮食藏哪儿了?
“还是在商人的船上,不过不是那些船。”
孟弋知道自己被盯上了,于是就想出了一个化整为零的法子,找了好几名商贾,花钱雇他们的船和人手,替自己将粮食运到秦国。提前支付半数定金,其余的,到了秦国,核验无误,李斯会替她补上。孟弋又赌了一把大的,以秦相的名义向大梁商人买粮。反正,船已经雇了,运一袋粮是运,运两袋还是运。有利可图,商人便能想出各种各样蒙混过关的点子。
出远门携带货币不便,孟弋付给商人的买粮定金,是秦国在大梁的间谍出的。出发前,李斯说大梁市肆中有秦谍,如有需要,可提供一切便利。自然,这是不能告诉赵简的。
怕出意外,孟弋伪装歌女行刺“后胜”前就安排好了后面的事情,粮船一天运走一条,不会引人注目,倘或这条出了意外,损失也有限,不至于全军覆没。
“算算日子,船都开走了,你想追也追不上了。”
孟弋说完,不忍看对面赵简的脸色,扭过头去。
赵简表情精彩纷呈,气闷,惊异,愕然,不知所措……细看还间杂着一丝骄傲。不愧是他要共度一生的人,耍弄起手段来如飞沙走石,云山雾罩。她的机警、聪颖,令他深深折服。
孟弋等了多时,没等来他发作,忍不住问:“你不生气?”
“同你置气?早被气死了。罢了罢了,如能救活几条人命,也是善莫大焉。”他搦住孟弋的手腕,“我想要什么,你知道。”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孟弋垂眸不语。
错乱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公子!不好了!龙阳君率兵围了院子,正在撞门!”
龙阳君?赵简与他只在魏王的宴会上见过一面,素昧平生,他发什么邪疯?
“后门呢?能否突围出去搬救兵?”孟弋早练就了处变不惊的本能。
灵辄恨恨道:“所有门都被堵上了!咱们人手不够,这鸟厮要干什么?公子是来会盟的,他围了公子,是要和赵国为敌?”
孟弋约略有了想法,正要说出来,赵简往她手中塞了把刀:“你就待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灵辄!”
“在!”
“保护好夫人,有擅闯者,杀!”
“是!”
“虎,前面带路,我去会会那条疯狗。”
“简!当心。”孟弋攫住他翻飞的衣袖。
赵简浑身一震,慢慢回转身,灯影幢幢中,孟弋忧切的瞳子撞入他心坎。
……
“使点劲,撞!一、二、三……”
朱漆大门猝不及防从里面打开,抱着圆木撞门的兵卒收不住力气,一个叠一个朝前扑倒。留给外面的人一堆高撅的臀部,正冲龙阳君。
“废物,一群废物!”他骂嚷。当着三国使者的面,丢死人了。
“非年非节,龙阳君使人行如此大礼?我可受不起。”
火光照耀中,赵简稳步走了出来,一脚踩在一个兵卒的脸上。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龙阳君都打上门了,我就踩你脸了。
“赵简,你这小人!我王和信陵君那么信任你,对你寄予厚望,想不到你狼子野心,狼狈为奸,以‘合纵’为幌子,暗中伙同秦国奸细私运粮食,资助敌国,助纣为虐!你人不认罪?”
龙阳君一贯对美人温柔有加,彬彬有礼,今日却破了例,着实是赵简所作所为太恶劣了,私通秦人!
他指指身后,“看见了吧?楚国、韩国、燕国……还有你们赵国的使者、将军,全来了,我要当着他们的面揭穿你的真面目。你,赵国相邦,是潜伏在五国中的秦奸!”
赵简被这蠢言蠢语砸懵了,怔愣片刻,醒悟过来,龙阳君是成心来破坏合纵的。
“龙阳君,你是酒没醒,还是发热烧坏了头脑?赵国有的是名医,需要的话,在下飞鸽传书请十个八个来,为你诊病。”
“赵简!”龙阳君叫嚷,“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船上那个女人,就是你夫人孟弋!粮食正是她运出去的。她是秦王的老师,六年前去了秦国,此时却身现大梁,你也在大梁……这是巧合吗?!你利用我王和信陵君对你的信任,伪造符节,蒙混过关,运走粮食,是也不是?”
那日河上见了孟弋,越看越眼熟,回到家中不死心,命人探查,很快查清了孟弋的底细,他气得肝疼,竟敢假冒男子欺骗他!是可忍孰不可忍!门客还意外获知孟弋收买大梁商贾往秦国贩粮。
夫妻一体,孟弋通秦,赵简也干净不了。龙阳君吓出一身冷汗,抗秦抗秦,抗到最后,秦人就在身边!他立即上报魏王,要来了兵,还搬来了列国使者。
“龙阳君好口才,没去做俳优侏儒,真是魏王的损失。”赵简讥讽。
龙阳君怒极,却发不出声音,臂膀愤怒地在空中甩了几甩。
“……好好好,孟弋呢?把她交出来!她就是证据!”
赵简紧张起来,掌心冒汗。孟弋的秦王师身份,此时出现在大梁,确实说不清楚。大梁商人见过她,如果商人招供……
“什么证据?”
清丽的声音击碎了喧闹怒骂,也击碎了赵简最后一道心里防线。他闭上眼,谁让你出来的?!
龙阳君喜出望外,就是她!正要下令将二人拿下,却见一把刀架在赵简脖颈上。
赵简离魂似的,眼神痴痴的,看看颈间的刀刃,再看看握刀的人,“葵……”
“都给我让开!不然我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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