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慵慵,长安城桃李东风,酒旗招摇。
但森严的皇宫筑起一道道危墙,将所有的柔情与曼妙都阻隔在屏障之外。
按照祖制,皇帝需每日在延英阁坐听讲学,今日则轮到了翰林大学士古延寿。
古延寿乃是天下闻名的儒士,博古通今,学富五车,曾经教导过多名皇子,也包括当今的天子李嗣琰。因是天子之师,故而朝中上下明面上都对他恭敬有加。
这老儒士此刻正捧着经书忘情诵读,雪白的胡子因嘴巴的开合一颤一颤,旁边侍立的官员也都站着不敢妄动,中间的李嗣琰却悄咪咪地闭上了眼睛。
太监看见了,左右为难,生怕提醒了却触怒古延寿,对方撂担子不干了,又怕不提醒最后李嗣琰责备自己,所以只能瞅瞅古延寿,又瞟瞟李嗣琰。
奇怪的是,古延寿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李嗣琰今日的怠慢,依旧面不改色地讲解经书,而李嗣琰眯了片刻之后霎时就睁开了眼睛,正襟危坐,恍若方才的困倦只是一场错觉。
太监心里松了口气,这场经筵总算有惊无险地度过了。
李嗣琰从今日早上起来便感觉一阵头疼,并伴随着睡不醒的眩晕感,他就知道,今日的经筵上肯定要被古延寿那个老古董说教了。尽管他一直在努力抑制自己的困意,但是事实证明,想要闭眼的冲动挡也挡不住。
不过出乎意料,古延寿竟然没有搬出自己的一套之乎者也,停下来好好说教他一番。李嗣琰甚至都以为,也许是古延寿自己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并没有注意到打瞌睡的他。
但当古延寿讲完了,啪地合上书,十分严肃地咳了一声,李嗣琰知道,该来的还是要来,怎么躲都躲不过。
于是李嗣琰清了清嗓子,对诸官说道:“你们退下吧,古学士,你且随朕来。”
古延寿微微颔首,表示满意,接着便跟随李嗣琰离开延英阁。
在春阳的照拂下,就连平日里肃然静默的红墙绿瓦,汉白玉阶,此刻都显得色彩鲜明活泼,放眼望去,缤纷朗然。
李嗣琰率先开口道:“先生年近古稀,还是要多多注意身体。这经筵之学,先生完全可以交给您的学生,不必亲历亲为。”
“劳烦皇上挂念,不过微臣三十多岁的时候,便操手经筵讲学。这么多年过去了,经筵所需之书,微臣倒背如流,无需耗费心神。”古延寿跟在他的身后,步步沉稳,一点都不像是老人的状态,“不过皇上虽然年轻气盛,但是更要爱护自己的身体。”
李嗣琰干笑了几声,自知理亏,朝古延寿解释道:“昨晚确实是朕贪杯,和沈中书令把酒言欢,忘了时辰,误了这经筵之学。先生,朕今早已得了教训,知道错了,朕从今往后一定不会再行荒唐之举了!”
他的言辞实在恳切,俗曰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贵为天子还能坦诚承认自己的不足,已是难得。古延寿欣慰地点了点头,将剩余的话都咽了回去,只说道:“沈中书令此举,有失妥当。他乃一省长官,却诱导陛下任性行事,惩戒必不可少,陛下认为应如何警示沈中书令?”
李嗣琰眼珠子一转。
沈具言为人圆滑,油嘴滑舌,最是巧言善辩,为古延寿所不喜。自己又和沈具言喝酒喝到忘乎所以,更加增加了古延寿对沈具言的厌恶。
惩戒是一定要有的,不然古延寿必然会生气唠叨。但是他又实在不忍对沈具言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想了想,起了个主意:“就罚他三个月的俸禄吧,朕不愿此事被更多人知晓,就这样过去了。”
古延寿心知李嗣琰对沈具言的偏爱,此事已有了处理,遂作罢。
太监从后边追了上来,跑到李嗣琰身边,弯着腰悄声说道:“陛下,傅指挥使回来了。”
李嗣琰顿时来了精神,吩咐道:“唤他去御书房。”
太监领命,又退了下去。
李嗣琰换了个笑容,对古延寿说道:“先生可还有什么事要上奏?”
古延寿心领神会,朝他行礼道:“惟余此事,陛下英明,此事已决,微臣告退。”
李嗣琰点了点头,古延寿于是回他的翰林院去了,而李嗣琰则去了御书房接见傅庸。
傅庸比他先一步到了御书房,他跨进屋的时候,傅庸回身跪在地上参拜,语气严肃而恭敬:“臣傅庸,拜见陛下。”
“你终于回来了,快起来,不用跪。”李嗣琰招呼着,像是对待一个朋友那样轻松,全然没有帝王的架子。
“谢陛下。”傅庸起身,依旧垂头望着地面。
李嗣琰坐到案前,长舒一口气,说道:“你一路舟车劳顿,想必很辛苦。等会儿你离开御书房,就回去休息吧,玄衣卫今日不用你值守。”
“臣并不辛苦。”傅庸拒绝了李嗣琰的提议,“能为陛下执鞭前驱,是臣的荣幸。”
李嗣琰笑了笑,客套话说说就够了,他知道傅庸是个固执的人,谁都强求不了。“你此次去益州,有什么收获?”
傅庸点点头,开始说正事:“江陵安兴县顾兆的死,何寿并不知情。不过如陛下所料,因为眉山书院旧案重提,他整日心神不宁,所以率兵前往西境的任职,他没有借口推辞。另外,顾兆之死,应该另有隐情,只是苏季闻和薛临海二人相互勾结,隐瞒了顾兆的死因,背后究竟受何人指使,尚未可知,不过能让他们为之忌惮并且包庇的……”
“此事,容后再议。”李嗣琰冷声截断他的话,“你可调查清楚顾兆的身世?”
“顾兆是益州人,户籍上并没有问题,我也去访问过顾兆所居住的村子,村人们说的话相互之间没有漏洞,应是属实。不过,我在安兴县听人说,顾兆有一枚特别宝贵的戒指,但是这枚戒指却不知所踪。”
李嗣琰闭了闭眼睛:“嗯。”
“陛下,还需要臣再查下去吗?”
“不,此事暂且放下。”李嗣琰摇了个头,毕竟当初调查顾兆只是为了给袁贯一个下马威,既然目的已经达到,此事就不需着急了。
“朕有一个更紧迫的任务交给你。”李嗣琰看向傅庸,“黔州象王山的土匪日渐猖狂,朕已派人通知黔州刺史,前往象王山招安。你且去那里盯着,若是那帮蛮匪不从,你就拿着这枚令牌去调兵,直接剿灭象王山。”
他拿出一枚红木令牌,郑重地放在案上。
“是。”
傅庸应了下来。
李嗣琰捏了捏眉心:“还有别的事要禀奏吗?没有的话,朕有些累了。”
傅庸欲言又止。
李嗣琰第一次在傅庸的脸上看见迟疑,他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催促道:“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傅庸犹豫再三,可他对天子一向忠诚,怎能有所隐瞒?他下定决心,说道:“臣在益州,撞见一个在都督府窃听的贼。臣追了上去,发现她虽然是个女人,但是武功高强,并且……并且她长得和昭华长公主有几分相似。”
李嗣琰一下子怔住了:“你……你确定你没有看错?”
“错不了。”傅庸十分笃定。
李嗣琰的头又开始痛起来了。
能和昭华长公主容貌相似的,只有她的亲生姐姐李昭明。可是,李昭明早在七年前前往封地的路途中遇害身亡了。
难道她没有死,还练就了一身非凡武艺?
太匪夷所思了……
“陛下,需要臣去解决了她吗?”
傅庸的话将李嗣琰的思绪拉回现实,李嗣琰本想点头,但是转念一想,斟酌再三,还是说道:“你把她抓回来,朕要亲自看看,她和长公主到底有几分相像。”
傅庸领命,这次真的退下了。
带着李嗣琰的困意,彻底地退下了。
李嗣琰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没有料到傅庸这次竟然带回这么一条令人诧异的消息,这条消息足以让他和昭华长公主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李昭明……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名字了,久到他快忘了,昭华长公主竟还有这样一位姐姐。
他立即决定去长公主府。
抵达长公主府时,融融阳光已经消散,天空薄云密布,细密小雨如酥,连绵而下。李晦晚见李嗣琰突然驾到,感到惊讶。
她本打算小亭独酌,李嗣琰来了,就变成二人相对品茗了。
赏着雨打芭蕉,海棠溅泪,李晦晚问道:“陛下怎有闲情雅致来公主府了?”
李嗣琰却不答她的话,一脸沉闷,他问道:“阿姐,你可还记得李昭明?”
李晦晚一愣:“你提她做什么?她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倘若她还活着呢?”
空气登时凝固起来,天地之间只剩下弱弱雨声。
“陛下,你在开什么玩笑。”李晦晚牵起一抹勉强的笑容,“斯人已去,怎么可能死而复生。”
是啊,他们谁都不相信,李昭明还活着……
李嗣琰敛眸,或许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也许李昭明已经死了,活着的那人凑巧与李晦晚长得相似。
“阿姐,假如李昭明还活着,你怎么办?”李嗣琰不死心,盯着李晦晚的脸,再问了一遍。
“什么怎么办。”李晦晚的手抚过杯沿,缓声道,“她是我的姐姐,她若还活着,我一定不会不管她的。”
李嗣琰轻轻笑了一声。
他望向如淡墨渲染的天空,很久很久以前,在李嗣珩死的那一天,似乎也是这样的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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