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朱袍初染丹墀色
制科高第,授官左拾遗。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长安城的官场与市井。王记绢帛店门庭若市,道贺者、攀附者、好奇者络绎不绝。王福掌柜笑得合不拢嘴,仿佛自家子弟高中般荣耀,店里的伙计们也个个挺直了腰杆,与有荣焉。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李瑜,却异常冷静。他深知,从八品上的左拾遗,品级虽低,却身处帝国决策的核心边缘——门下省。这里是诏令出纳、封驳审议之地,是清流华选,亦是是非之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授官后有三日假期,用以安顿和准备。李瑜没有沉浸在喧嚣的祝贺中,而是闭门谢客,仔细研读《唐六典》中关于门下省职掌、官员仪制、上朝规矩的每一个细节。他反复推敲左拾遗“供奉讽谏,扈从乘舆”的职责,思考如何在这个位置上既能有所作为,又能保全自身。
第四日,天还未亮,长安城尚沉浸在一片深沉的靛蓝色中,只有巡夜武侯的梆子声在空旷的坊街间回荡。李瑜已然起身,在租住的、略显简陋但足够清净的小院中,由新雇佣的一个老实本分的老仆伺候着,穿上了那身象征官身的浅绿色官袍,头戴乌纱幞头,腰间束上银带,悬挂上鱼袋(内盛鱼符,作为官身凭证)。
镜中的青年,眉目疏朗,气质沉静,一身官服更衬得他挺拔清俊,与数月前那个在西市挣扎求生的落魄少年判若两人。但李瑜知道,改变的不仅仅是外表,更是肩上的责任与所处的环境。他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冠,迈出了小院,融入了前往皇城上班的官员人流之中。
大明宫含元殿前的广场,气势恢宏,庄严肃穆。晨曦微露,巨大的宫阙轮廓在曙光中显得格外巍峨。官员们按照品级、部门,井然有序地排班列队。李瑜作为新晋官员,又是品级最低的拾遗,自然排在队伍的末尾。他能感受到来自前方那些身着深绯、紫色官袍的高官们无形的威压,也能察觉到周围同僚或好奇、或审视、或隐含嫉妒的目光。
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沉默地跟随队伍,经由监门卫军官的严格查验鱼符后,步入宫城。穿过重重宫门,行走在铺设着平整石板的宫道上,两侧是高大宏伟的殿宇楼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冷冽的气息。
门下省设在宫内,靠近紫宸殿。李瑜在省内主事官员的引导下,拜见了他的直属上司——给事中(正五品上)郑虔。郑虔是一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深邃的学者型官员,以博学刚直著称。他显然已听闻李瑜的名声,对他并无寻常新科进士的倨傲,态度平和地勉励了几句,无非是“恪尽职守”、“拾遗补阙”、“直言敢谏”云云,并指派了一位老资格的右拾遗(与左拾遗品级相同,但资历更深)带他熟悉省务。
第一次参加常朝,李瑜位列班末,只能远远望见御座上玄宗皇帝模糊的身影,听着前方重臣们讨论军国大事。他谨记言多必失,全程保持沉默,只是用心倾听,观察着朝堂之上的礼仪规范、议事流程以及各位重臣的言谈举止、派系倾向。
退朝后,回到门下省直舍(办公室),他的工作才真正开始。左拾遗的日常事务,主要是阅览四方奏表、抄录的诏令草案,从中查找是否有不合制度、有碍民生、或词句不当之处,有权封还诏书(“涂归”)或附上自己的意见(“贴黄”)。此外,还需轮值宿卫,随时准备接受皇帝咨询。
李瑜面对的,是堆积如山的文书案牍。他沉下心来,运用其强大的信息处理能力和逻辑思维,快速而精准地审阅着。他发现,许多奏表内容空洞,充斥着歌功颂德的辞藻;有些诏令草案则用语模糊,容易给执行者留下钻营的空间;甚至有些地方上报的数据,经他初步核算,明显存在矛盾或夸大之处。
他没有急于表现,而是先将发现的问题仔细记录下来,分门别类。对于一些明显的文书格式错误或数据笔误,他直接与相关部门的令史沟通修正;对于一些涉及政策或制度的问题,他则更加谨慎,反复查阅典籍律令,思考妥帖的建言方式。
几日下来,他虽未有大动作,但其高效、严谨、细致的工作作风,已悄然引起了给事中郑虔的注意。郑虔发现,这个年轻人审阅过的文书,条理清晰,疑点标注明确,甚至能提出一些改进文书流转效率的小建议,显得格外老成干练。
这一日,李瑜在审阅一份关于江淮地区漕粮损耗的奏报时,发现其损耗率远高于他之前通过周明了解到的、以及他自己暗中调查估算的平均值,且陈述理由含糊,语焉不详。他敏锐地感觉到其中或有蹊跷。他没有立即声张,而是调阅了该地区近三年的相关奏报进行比对,又私下向省中熟悉漕务的老吏请教,逐渐发现了一些不合常理的蛛丝马迹。
是夜,轮到他值宿。宫中万籁俱寂,只有巡逻禁军的脚步声偶尔传来。李瑜在直舍的灯下,仔细整理着关于这份漕粮奏报的疑点分析。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作为左拾遗,第一次真正“拾遗补阙”的机会,必须准备充分,一击即中。他不仅要指出问题,更要提出有说服力的证据和可行的核查建议。
灯火摇曳,映照着他年轻而专注的脸庞。这身崭新的绿袍,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帝国肌体深处传来的、细微而真实的脉搏与杂音。丹墀之下,并非只有风光,更有暗流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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