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消散,像一层半透明的纱,笼罩着“格物书院”破败的门庭。空气微凉,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
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静静地停在门口,车辕上的老车夫低着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缰绳,仿佛与这清冷的晨光融为一体。
林父小心翼翼地推着一张简陋的木制轮椅。
轮椅上,林夫人无声无息地倚靠着,厚厚的旧棉被将她枯槁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她的双眼紧闭,长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微弱的呼吸几乎难以察觉,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精致瓷偶,脆弱得令人心碎。
再看看那个在林母病倒后,鞍前马后,到绣坊打工为林家赚取微博银钱的刘妈妈拎着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紧跟在轮椅后面。
她的步伐比平日快了几分,脸上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透出的急切,甚至隐隐的兴奋,与这肃穆离别的氛围格格不入。
林父低下头看着林夫人毫无生气的模样,心中的愧疚和担忧如同藤蔓般缠绕收紧,脸上流露出歉意。
刘妈妈立刻上前一步,几乎与林父并肩,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强势,瞬间打破了清晨的宁静:“哎呀,我的老爷!这都火烧眉毛了,您怎么还磨磨蹭蹭的!”她一边说,一边极其麻利地将手中的包袱塞进骡车那狭小的车厢里,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
紧接着,刘妈妈猛地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骨节分明的手,一把抓住了林文意的手臂!那力道之大,指甲几乎瞬间就隔着薄薄的夏衣掐进了他的皮肉里!
“老爷,快上车!”刘妈妈几乎是半架半拖地,强行将林父往低矮的车辕上推搡!
她的身体紧紧贴了上来,那股廉价的、带着劣质花香的脂粉味混合着她身上淡淡的汗味,一股脑儿地钻进林父的鼻腔,熏得他一阵眩晕。
“刘妈妈!你……你这是做什么?!”林父惊骇交加,本能地就想挣脱!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逾越主仆界限的亲密接触,让他感到极度不适和危险!
“哎哟,老爷,瞧您这大惊小怪的!”刘妈妈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就势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过来,几乎是把林父“塞”上了车辕。
她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眼神却像淬了毒的针,飞快地扫过林文意惊疑不定的脸,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看你能装多久”的嘲弄。“都出了书院大门了,又没外人看着,您还端着那副架子给谁瞧呢?累不累啊!”
这**裸的暗示和那轻佻的眼神,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林父瞬间明白了——这毒妇并非识破了他的身份,而是她与真正的林文谦之间,有着极其不堪且不可告人的关系!
是的,他不是林文谦,而是林文谦的同胞弟弟林文意。
他没想到他的兄长林文谦在公开场合极其讲究所谓“老爷体面”的,可私底下,却早已让刘妈妈在私下场合有恃无恐,甚至习惯了这种僭越和“亲密”!
刘妈妈此刻的举动,不过是离开了书院这个“有外人”的地方,恢复了他们“私下相处”的模式罢了!
巨大的恶心感和强烈的危机感同时攫住了林文意。
他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将这个女人推开的冲动,身体僵硬地坐在车辕上,像一尊木偶。刘妈妈见他“顺从”了,得意地哼了一声,利落地从另一边爬上了车厢,一屁股坐在了林夫人轮椅的旁边,紧紧地挨着,一条胳膊甚至有意无意地搭在了轮椅扶手上,姿态充满了占有欲和看守的意味。
“老张头,走!”刘妈妈对着车夫扬声吩咐,声音带着一股当家主母般的颐指气使。
车夫老张头闷闷地应了一声,鞭子在空中甩出一个响亮的“啪”声。
骡车吱吱呀呀地启动了,车轮碾过书院门前坑洼的泥土路,颠簸着,摇晃着,缓缓驶离了那座在晨雾中更显破败孤寂的“格物书院”,驶向未知的、充满阴谋的远方。
林文意坐在车辕上,背对着车厢,脸色在初升的阳光下显得一片惨白,冷汗无声地浸透了他后背的衣衫。
他紧紧攥着车辕边缘粗糙的木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这趟所谓的看病之旅,并不简单,他的哥哥这些年做的事应该是更恶毒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时光倒流至二十多年前,书院后山那处名为鹰愁涧的断崖。
深秋,山风凛冽,吹得枯黄的草木簌簌作响。
年幼的林文意,大概只有七八岁,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棉袄,小脸冻得通红,却难掩兴奋。
他却难掩兴奋。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只刚刚刻好的竹蜻蜓——这是哥哥林文谦教他的。
“哥!你看!我刻好的小蜻蜓”小文意献宝似的举着竹雕蜻蜓,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孺慕和崇拜,奔向站在崖边一块凸出巨石上的林文谦。
那时的林文谦,在他眼中是无所不能的兄长,会带他掏鸟窝,会给他讲书里听来的故事,会在他被父亲责罚时偷偷塞给他糖块。
林文谦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小文意看不懂的复杂笑容。
那笑容里,有嫉妒,有烦躁,还有一丝冰冷的恶意?
他接过竹蜻蜓,随手把玩着:“嗯,还行吧。不过没我雕刻得好。”
小文意毫不介意,依旧笑得灿烂:“哥最厉害了!爹昨天又夸你的字写得好呢!娘也说你背书背得快!我什么时候能像哥一样厉害就好了。”
这句天真无邪的赞美,像火星溅入了干柴。
林文谦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的阴沉。
父亲严厉的目光总是追随着一天到晚傻乎乎的他,母亲温柔的夸奖也总是先落在他身上!就连新出生的弟弟似乎也更喜欢他!凭什么?
“想跟我一样?”林文谦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他向前逼近一步,小小的身影在崖边投下长长的、令人心悸的阴影。
他指着脚下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涧底,“看到下面那块发亮的石头了吗?爹说那是块宝玉!你下去帮我捡上来,我就教你背书,教你写字,让你变得跟我一样厉害!”
小文意被哥哥突如其来的变化吓住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小脸上满是惊恐:“哥……下面……下面好深……我怕……”
“怕什么?胆小鬼!”林文谦鄙夷地嗤笑,眼中恶意更浓,“你不是想像我一样厉害吗?连这点胆子都没有?过来!我指给你看,那石头就在那儿!”
他伸出手,猛地抓住小文意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将他硬生生拖拽到悬崖的最边缘!
彻骨的寒风瞬间包裹了小文意,脚下的碎石簌簌滚落深渊,连一点回音都听不到!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吓得浑身僵硬,小脸惨白如纸,想尖叫,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看!就在那儿!那块白的!去捡啊!”林文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和残忍的蛊惑。
他抓着弟弟的手,将他半个身子都推出了悬崖边缘!
就在小文意惊恐地向下张望,试图寻找那块根本不存在的“宝玉”时,一股巨大的、来自背后的力量,狠狠地撞在他的后心!
“啊——!”
凄厉的、属于孩童的尖叫声划破了山涧的寂静!
小文意只觉得天旋地转,身体瞬间失去了所有依托,像一片被狂风扯断的枯叶,朝着那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深渊,急速坠落!
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呼啸,刮得脸颊生疼。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窒息般的痛苦。
他徒劳地挥舞着小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有冰冷的空气从指缝溜走。视线里,是哥哥林文谦那张在崖顶迅速变小、模糊的脸上,最后定格的——一抹如释重负、甚至带着快意的冰冷笑容!
那一刻,年幼的林文意心中对这个世界的美好认知,被那抹笑容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不解。
身体重重砸在崖壁突出的岩石上,剧痛瞬间席卷全身,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最后重重摔在厚厚的、积满腐叶的涧底。黑暗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几天。
刺骨的寒冷和钻心的疼痛将林文意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简陋却温暖干燥的山洞里,身上盖着带着浓重烟熏味的兽皮。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猎人正小心翼翼地给他腿上血肉模糊的伤口敷着捣烂的草药,动作粗粝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醒了?小子命真大!从鹰愁涧摔下来,就断了条腿,折了几根肋骨,没死成!”猎户老张头的声音沙哑低沉,像砂纸摩擦,“醒了就好,省得老子挖坑埋你。”
是猎户老张头救了他。
这个沉默寡言的孤寡猎人,成了林文意坠入深渊后唯一的光。
老张头没问他的来历,只当他是个被野兽追咬坠崖的可怜娃。
林文意也绝口不提林家,不提那个将他推下悬崖的亲哥哥。他不知道如何去面对林家的人,于是,他跟着老张头姓了张,成了“张三石”,学着打猎、采药、在险恶的山林里艰难求生。
曾经的林家二少爷,彻底“死”在了鹰愁涧底。
直到老张头病逝,他才独自一人,背着一捆兽皮和山货,踏入了青州城,以一个络腮胡张三石的身份,重新接触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
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他才来青州城一个月,往书院送货,了解清楚了书院的情况,知晓了现在是林文谦当山长。
可在前几日往书院送货,他意外目睹了令他睚眦欲裂的一幕!
他看到林文谦!那个他恨之入骨的兄长!正和一个眼神凶狠的男人在僻静处低声争执。
他听到那男人压低的咆哮:“林文谦!赌债还不上,但京城的人对你儿子好奇得很,要他的行踪!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林砚的父亲吗?你该不会是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吧?亲生儿子在哪儿都不知道,索性将你杀了吧!留你无用!”
林文谦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苦苦哀求,立马说:“明日我就告诉你,我回家问问!”
那男人露出一抹笑意,拍了拍林文谦的脸,丢下一袋沉甸甸的银子:“拿着!这是买你儿子命的钱!记住,明天来赌场告诉我!”
林文谦颤抖着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那袋银子,脸上是极度的恐惧和一丝扭曲的贪婪!他竟没有半分犹豫,脸上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连连说好。
那一刻,躲在阴影里的林文意,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恨意如同火山般在胸腔里爆发!林文谦!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不仅害了他,如今连自己的亲骨肉都不放过!
他想冲出去杀了那个男人,杀了林文谦!但对方人多势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男人带着狞笑离开,看着林文谦抱着钱袋,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跑回书院。
巨大的冲击让林文意失魂落魄,踉跄着回到自己的窝棚,一夜未眠。
第二天,他早早来到青州城。
可是,一个令他心胆俱裂的消息传来:举人老爷林砚,在归家途中,于青州境内遭遇悍匪,不幸遇害!尸骨无存!
他不相信,毕竟林砚的行踪,林文谦都不清楚。
于是,他提前来昨日的地方蹲点。这才知道原来,是他们故意放的消息,为了迷惑众人。
紧接着,他就亲耳听到了林文谦将林砚的从柳驿经过消息告知,并让林文谦三日后前往柳驿。
为了林家,他悄悄跟随过去,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他沿着河边找了许久,也没找到林砚,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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