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黄昏,残阳如血,透过松涛书院正厅雕花的窗棂,将室内染上一层凄艳而凝重的金红。
林仲卿端坐在主位的太师椅上,林舒心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
厅堂中央,周奶妈怀中紧紧抱着一个襁褓。襁褓里的婴儿睡得正酣,便是林家刚满两岁岁不久的三少爷,林文多。
压抑的死寂几乎要将空气凝固。
最终,是林老太爷打破了沉默,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在青石板上,字字清晰,不容辩驳:
“林家的祖训,书院基业,素来传嫡传长。文谦虽性情稍显跳脱,然天资尚可,又是嫡长,继承松涛书院名正言顺。此乃祖宗规矩,不可违逆。至于文多……”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落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乡间清净,水土养人,更适合稚童生长,足够你们母子衣食无忧。”
林舒心点了点头,没有吭声,这是他们商量好的结果。
从此林文多不走仕途,林家坳那处几乎荒废的老宅地契、几亩薄田,以及一笔折算得相当苛刻的现银都归属于林文多。
临行前,她只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装着她的旧衣物以及林文意亲手做的小玩意。
马车离开青州府城的那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
林老夫人抱着林文多,坐在颠簸的车厢里,没有回头看一眼那座象征着林家荣耀与耻辱的松涛书院,也没有看一眼车后那个站在府门口、神色复杂的丈夫和他身边那个面色阴沉的林文谦。
她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遥远的林家坳方向,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山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吹散了林老夫人眼前的雾气,也吹散了她沉溺于痛苦回忆的思绪。
她依旧站在萝卜地里,掌心托着那颗丑陋却紧实的小萝卜。
粗糙的表皮摩擦着她掌心的老茧,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的触感。
那雪白的内瓤在晨光下,散发着微弱却坚韧的生命光泽。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旁边竹筐里那颗硕大却空洞**的萝卜上,眼中已没有了最初的刺痛,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悲悯。
“文意……”她无声地呢喃着,指尖轻轻拂过小萝卜坑洼的表皮,仿佛在抚摸一个失散多年、饱经风霜的孩子。
“你还活着……对吗?就像这颗萝卜一样…就算被埋没,被遗忘,被伤得体无完肤……但内里,还是好的……”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颗小萝卜放进另一个干净的篮子里——那是留给自己吃的。
然后,她看向了一旁虎头虎脑、约莫五岁的小男孩,穿着打了补丁的土布小褂,正撅着屁股,笨拙地用小手拔着草根,小脸上沾满了泥点,却乐此不疲。
“奶奶!虫虫!”小男孩忽然举起一只肥硕的青虫,兴奋地喊道。
林老夫人停下动作,直起身,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细汗,脸上露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慈爱笑容:“阿宝,那是菜虫,别玩坏了,放田埂上去,让它自己爬走。”她的声音平和温润,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淡然。
“哦!”阿宝听话地应着,小心翼翼地把虫子放到田埂边的草丛里,还不忘用小手指戳戳它,“快爬快爬!”
林老夫人看着孙子天真无邪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她复又弯下腰,继续侍弄着脚下的土地。
只有在这片亲手耕耘的土地上,在日复一日的劳作和中,她才能勉强压下心中那口积郁了数十年的冰冷刺骨的枯井。
她对长子林文谦的记忆,早已模糊在遥远的清溪镇。
那孩子,从根子上就歪了。刻薄寡恩,自私凉薄,像极了他那个为了攀附权贵、不惜一切往上爬的生父。
当年双生子文谦、文意出生时,她尚怀着一丝希冀。
可文谦从小便对同胞弟弟文意充满嫉妒,处处争抢,甚至……那份本就稀薄的母子情分,彻底化为了冰冷的灰烬。
她带着幼子文多和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回到了林家祖宅所在的林家坳,断绝了与松涛书院的绝大部分联系。
与儿媳谢清韵,也仅仅是在长子成婚和长孙出生时,见过寥寥数面。
那是个温婉知礼、眉宇间带着书卷气的大家闺秀,出身路州谢家,一看便知是教养极好的。
林老夫人对她印象不坏,却也谈不上深厚感情,只觉得这好端端的姑娘,嫁给自己那不成器的长子,是是在佛前多念了几句阿弥陀佛,这世间对女子总是苛刻了一些。
这许多年过去,松涛书院消息,如同投入枯井的石子,偶尔荡起一丝微澜,便迅速沉没,再无声息。
她守着幼子文多,看着他娶了隔壁村勤劳本分的姑娘秀娘,又得了活泼可爱的孙子阿宝。日子清苦,却也安宁。她以为,自己这一生,便在这晨钟暮鼓、春种秋收中,伴着佛香与泥土的气息,慢慢走到尽头了。
“娘!娘!我们回来了!”
一个洪亮敦厚的声音打断了林老夫人的思绪。只见院子外,一个身材壮实、皮肤黝黑的汉子,扛着锄头,大步流星地走来。他便是林老夫人的幼子——林文礼。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同样穿着粗布衣裳、挽着袖子、裤脚还沾着泥点的年轻妇人,正是儿媳秀娘。秀娘脸上带着劳作后的红晕,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刚从自家地里摘的几根嫩黄瓜。
“娘!”阿宝看到爹娘,立刻欢呼着扑了过去,一把抱住秀娘的腿。
“哎哟,我的小泥猴!”秀娘笑着放下篮子,蹲下身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擦着儿子脸上的泥,“又帮奶奶干活啦?真能干!”
林文多走到母亲身边,放下锄头,憨厚地笑着:“娘,地里的草都锄得差不多了,您歇会儿吧。秀娘摘了黄瓜,晚上拍个蒜泥黄瓜,再熬点小米粥,您看行不?”
林老夫人看着儿子儿媳朴实的笑脸和活泼的孙子,心中那点因回忆而起的阴霾稍稍散去。
她点点头,声音温和:“好,好。你们也累了一天了,都歇着吧。”
她弯下腰,准备收拾锄头进门。
“娘…”林文多却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欲言又止的为难。
他看了看妻子秀娘,秀娘也微微蹙起了眉头,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说。
林老夫人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到不对:“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她直起身,平静的目光落在儿子脸上。
林文礼被母亲看得有些局促,黝黑的脸膛憋得有点发红,吭哧了半天,才低声道:“娘……昨天……昨天我去镇上粮店卖新打的麦子,你还记得吗?听粮店的王掌柜说……清溪镇……大哥家……出事了……”他声音越说越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不安。
林舒心有一股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地缠绕上她的心脏。
“出……什么事了?”她的声音依旧平稳,拄着锄头的手微微颤抖。
林文多咽了口唾沫,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王掌柜说……是前些日子,从清溪镇回来的行商传的消息……说……说砚哥儿……在京城科举……好像是……疯了!”
“疯……疯了?”林老夫人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
林砚……那个在她印象中还是襁褓里粉嫩婴儿的长孙…疯了?
“还说……大哥……欠了……欠了天大的赌债!被人追债追得……都不敢回家了!”
赌债?!林老夫人眼前一黑!果然!狗改不了吃屎!那孽障!
“还有……大嫂……听说砚哥儿疯了的消息……急火攻心……中……中风了!人……人怕是不行了……”
林文礼的声音带着哽咽,这个憨厚的汉子,虽没见过长嫂几次,但听到这样的噩耗,依旧感到难过。
轰——!
林老夫人只觉得耳边一声惊天巨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坍塌了!
疯了……欠债……中风……不行了……
这几个字眼,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一根根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
她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溅起几点泥土。
林老夫人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灵魂的泥塑木偶。
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死灰。
她浑浊的双眼猛地睁大,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般的惊骇,沉沦了数十年的悲痛被再次狠狠撕裂的剧痛!
“娘!” “婆婆!”林文礼和秀娘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林老夫人。
阿宝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地上滚落的珠子和奶奶惨白的脸,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奶奶!奶奶你怎么了?”
林老夫人被儿子儿媳搀扶着,身体却软得像一摊泥,几乎无法站立。
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林文礼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只有那双睁大到极限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清溪镇方向,里面翻涌着无法言喻的绝望与悲怆!
林砚……疯了?
谢清韵……中风……不行了?那个温婉知礼的儿媳?
这一切的根源……定是那个孽障!
那个她早已断绝关系的孽障林文谦!欠下赌债,逼疯儿子,气死妻子?!
数十年前,儿子文意“意外”坠崖的消息,与如今长孙发疯、儿媳垂死的消息重叠在一起,如同最残酷的诅咒,狠狠撕扯着她早已麻木的心!
“噗——!”
一口暗红色的、压抑了数十年的心头淤血,猛地从林老夫人口中喷溅而出!
“娘——!”林文礼目眦欲裂!
“婆婆!”秀娘惊叫出声,泪水夺眶而出!
“奶奶!”阿宝吓得哭声更大。
林老夫人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意识沉入无边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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