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伯听到门外传来石头的呼喊声,脸色凝重,脚步匆匆地穿过杂草丛生的后院。
只见石头像一头发怒的小牛犊,慌慌张张地从讲堂的方向冲过来,脸色涨红,气喘吁吁。
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惊慌失措的学生——周文博则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恐惧,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噩梦。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忠伯心头一沉,厉声喝道。
石头指着大门方向,结结巴巴:“翰……翰墨斋!翰墨斋的人……上门了!好……好几个人!凶神恶煞的!”
话音未落,林晚带着安心也到了讲堂门口。
不一会,一个穿着绸衫、满脸油光、留着两撇鼠须的矮胖中年男人就带着两个伙计挤了进来,正是翰墨斋的孙掌柜。
为首一人,四十多岁,三角眼,鹰钩鼻,腰间挂着一把算盘,正是翰墨斋的掌柜——钱掌柜。
他身后跟着两个打手模样的壮汉,眼神不善地扫视着破败的书院和眼前这群人。
“哟!林山长!忠管家!都在呢?省得我们到处找了!”钱掌柜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声音带着一股浓重的市侩和刻薄,“咱们翰墨斋是小本经营,可经不起贵书院这么长年累月地赊欠!这账,该清了吧?”
忠伯脸色铁青,上前一步,挡在闻声从讲堂里走出来的林晚身前,沉声道:“钱掌柜,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书院如今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可否再宽限些时日?待修缮完毕,招生……”
“宽限?”钱掌柜嗤笑一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忠伯,“忠管家,这话您都说了八百遍了!宽限?我们翰墨斋的伙计们喝西北风去啊?林家以前是体面人家,林二少爷还是举人老爷呢!可这体面,不是靠赊账赊出来的吧?”
他话锋一转,目光阴鸷地扫过人群,最后精准地钉在了角落里那个瑟瑟发抖的身影上,“再说了,你们书院没钱,不代表……所有人都没钱吧?”
钱掌柜的三角眼如同毒蛇般锁定在周文博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周小子!躲什么躲?你爹周秀才,在我们翰墨斋赊欠的笔墨纸砚、还有替你交的束脩银子,连本带利,也该结了吧?你爹那穷酸样,怕是砸锅卖铁也还不上!不过嘛……”
他拖长了音调,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却仿佛重若千斤的纸,在众人面前抖开。那赫然是一张摁着手印的房契抵押文书!
“你爹倒是个明白人!”钱掌柜的声音充满了恶意和得意,“知道还不上钱,昨儿个晚上,亲自把这西城小柳巷那两间破屋子的房契,押在了我们翰墨斋!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三日之内还不上钱,那房子……可就归我们翰墨斋抵债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周文博头顶炸开!他本就惨白的脸瞬间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地盯着那张房契,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绝望和痛苦!那是他和父亲唯一的栖身之所!是母亲病逝前最后待的地方!父亲……父亲竟然把它抵押了!为了……替他还书院的债?!
“不……不可能……”周文博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爹……爹他不会……他明明说……说去借……”
“借?”钱掌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爹那个穷酸老秀才?谁肯借钱给他?也就我们翰墨斋心善,还肯收他这破房子抵债!小子,认命吧!要么,你现在就拿出十两银子来!要么……”他狞笑着,将房契抖得哗哗响,“三天后,你们爷俩,就给我滚出小柳巷!流落街头去吧!”
巨大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周文博淹没。
十两银子!对于他们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父亲为了让他能在举人老爷的书院“沾文气”,竟然偷偷抵押了唯一的房子!而这一切的根源,竟然是因为书院拖欠的束脩和他自己抄书用的纸墨钱!
“噗通!”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周文博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头深深埋下,压抑的、如同濒死幼兽般的呜咽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溢出。
那声音充满了无助、绝望和深深的自责。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是拖累父亲的废物!
“钱……钱掌柜……求求您……宽限……宽限几日……”他泣不成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泥地上,“我……我抄书……我日夜抄书……一定能还上~…求您……别收我家的房子……求您了……” 一下,又一下,额头上很快沾满了泥土,甚至渗出血丝。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刺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
石头看得目瞪口呆,拳头捏得咯咯响,却不知如何是好。阿墨脸色变幻,眼中精光闪烁,似乎在飞快地盘算着什么。小七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手悄悄摸向了后腰藏着的小石子。安心躲在林晚身后,小脸煞白,紧紧抓着林晚的衣角,眼中充满了恐惧和同情。
忠伯脸色铁青,胸中怒火翻腾。这钱掌柜,分明是看准了周家父子软弱可欺,趁火打劫!十两银子?那两间破房子,哪里值十两?这利息简直比印子钱还黑!
而林晚,站在忠伯身后,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从钱掌柜拿出房契,到周文博崩溃下跪磕头……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愤怒、悲哀、还有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冲击着她的神经。
她想起了系统对周文博“清流脊梁”的潜力评估,再看看眼前这个被债务压垮、尊严尽失、卑微如尘的少年……这巨大的反差,让她心如刀绞。
这不仅仅是周家的债!翰墨斋上门,讨的是书院欠的账!
周文博的束脩和纸墨钱,只是其中的一部分!钱掌柜此举,既是逼债,更是杀鸡儆猴,是做给她这个新“山长”看的!是在警告她,书院欠的钱,一文都不能少!否则,周文博的今天,就是书院其他学生的明天!
可是,李庇那天来,都说了翰墨斋在跟他们接洽,让他们前来讨债。可为什么翰墨斋的钱掌柜又来了,莫非背后是有什么人在试图搅局,还是说在看他“林砚”到底是不是失忆了?世间公平何在!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必须破局的决绝,在林晚胸中升腾而起。
就在钱掌柜得意洋洋地看着周文博磕头,忠伯怒不可遏准备上前理论之时——
“够了!”
一个清冷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周文博的呜咽和钱掌柜的狞笑。
林晚一步踏前,扶起跪在地上的周文博。她瘦削的身影在晨光中挺得笔直,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刺向钱掌柜!
钱掌柜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悸,那眼神……不像个失忆的疯子,莫非真没失忆?准备和他说到衙门说道说道?不,这眼神分明……像头护崽的孤狼!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钱掌柜,”林晚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书院欠贵店的账,是多少?周文博父子欠的,又是多少?可有账目明细?拿来我看。”
钱掌柜定了定神,说了失忆,还会看账本?这倒是神奇的事儿。
他连忙从怀里又掏出一本油腻腻的账册,哗啦啦翻到一页,指着上面:“看清楚了!林山长!书院历年拖欠的笔墨纸砚款,共计八两七钱!周秀才替儿子交的束脩,去年加今年上半年的,共计二两!另外,周小子在店里赊欠的抄书用纸墨,共计三钱!连本带利,算你们十两整,已经是看在林二少爷‘举人老爷’的面子上了!若是不认账,咱们可以到青天大老爷年前说道说道。”
他故意把“举人老爷”四个字咬得很重,充满了讽刺。
十两!果然是狮子大开口!书院欠的八两七钱里,水分肯定不少!周家父子那二两三钱,更是被利滚利翻了几番!
可他如今是失忆的林砚,也应该要避一下官府的人。失忆的人什么记得,什么不记得,面对那些心眼多的人,他如今又要大肆整改书院,总归会被人抓住把柄的。
“好,十两。”林晚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
在钱掌柜错愕、忠伯焦急、学生们震惊的目光中,林晚缓缓地从怀中,取出掏出了一个薄薄的、用普通油纸包裹的小包。
她慢条斯理地打开油纸,露出了里面一叠崭新的银票。
她抽出一张面额十两的通宝钱庄银票,两根手指夹着,递到钱掌柜面前。
“这是十两,见票即兑。”林晚的声音冷得像冰,“书院欠的八两七钱,周家父子欠的二两三钱,今日一并结清!一分不少!”
钱掌柜看着那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印着通宝钱庄鲜红印章的银票,眼睛都直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个疯举人竟然真能拿出十两现银!而且还是银票!
这……这跟他预想的完全不一样啊!他本想着能逼书院签下更苛刻的还款契约,或者干脆把周家那破房子弄到手!
“这……这……”钱掌柜一时语塞,贪婪地看着银票,又有些不甘心地看了看跪在地上、额头带血的周文博,还想再说什么。
“拿着!”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银票给你!欠条!房契抵押文书!还有周家父子所有的赊欠字据!立刻!马上!给我交出来!”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钱掌柜敢说一个不字,就要将他生吞活剥。
钱掌柜被林晚的气势所慑,又实在舍不得那张货真价实的银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最终悻悻地一把夺过银票,仔细验看无误后,才不甘愿地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欠条和那份要命的房契抵押文书,胡乱塞给忠伯。
“哼!算你们走运!”钱掌柜收起银票,色厉内荏地撂下一句狠话,带着打手灰溜溜地走了。
钱掌柜一走,院子里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
忠伯立刻上前,将那些欠条和房契文书递给林晚,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林晚怎么还有这么多钱?有释然,这一危机解除了。可有深深的忧虑,这究竟还是不是林晚呢?
林晚看也没看,直接将那张沾着周文博血迹的房契抵押文书,还有周家父子的赊欠字据,塞进了依旧跪在地上、如同石化般的周文博手中。
“文博,”林晚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拿着。你家的房子,保住了。书院的债,也清了。起来吧。”
周文博仿佛大梦初醒,颤抖着双手,紧紧攥住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
他抬起头,额上的泥土混着血迹,狼狈不堪,但那双原本充满绝望和死灰的眼睛里,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震惊、难以置信、劫后余生的狂喜,最终化为一种刻骨铭心的感激和…敬畏!
他猛地俯下身,不是磕头,而是将额头紧紧贴在林晚脚前的泥地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喊道:“山长……大恩大德……周文博……此生……愿为山长当牛做马……以报万一!” 声音哽咽,却字字铿锵。
林晚弯腰,用力将他扶起:“当牛做马不必。好好读书,好好‘格物’,将来……做个顶天立地的清流脊梁,别辜负你父亲的一片苦心,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她特意加重了“清流脊梁”四个字。
周文博浑身一震,泪如泉涌,用力地点着头,仿佛要将这句话刻进灵魂里。
石头和阿墨也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扶住虚弱的周文博。
小七则警惕地望了一眼钱掌柜离开的方向,眼神若有所思。
安心看着林晚,眼中的崇拜几乎要溢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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