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松涛书院破败的正堂里只点了一盏孤灯。
忠伯侍立在门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当李庇的身影裹着晚风踏入时，带来一股与这衰颓书院格格不入的脂粉香与酒气。他依旧穿着那身招摇的锦缎袍子，腰间玉佩叮当，摇着洒金折扇，脸上挂着浮夸的笑容，活脱脱一个刚从花楼里钻出来的纨绔子弟。
“林山长，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李庇夸张地拱拱手，目光却在踏入堂内的瞬间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过林晚沉静的面容、忠伯不动声色的姿态，以及堂内明显被整理过的痕迹，最后落在那张空荡荡、只摆着一盏粗茶和几张纸的破旧桌案上。
“李公子请坐。”林晚的声音平静无波，抬手示意。
李庇也不客气，大喇喇地在林晚对面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折扇“啪”地一收，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分，压低了声音：“林兄……呃，林山长，忠伯昨日雷霆手段，把青州那几笔烂账都平了？可还周转得开？”
他语速极快，带着一种与他纨绔外表截然不同的急切关切，直接从袖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青色布包，“啪”地一声拍在桌上，“这里是二百两现银！你先拿着应急，利钱什么的，提都别提！”
那布包鼓鼓囊囊，在昏黄油灯下泛着银锭特有的冷硬光泽。忠伯的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李公子高义，林晚心领。”林晚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但这银子，我不能收。”她伸出两指，轻轻将银包推回到李庇面前。
李庇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林山长，你这是……嫌少？还是跟我见外？”他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你该知道我的意思！我爹那老东西想对书院落井下石，我和他不一样，不需要你的利息！就是想帮你！如今那几笔催命债刚平，书院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这银子你拿去，先把场面稳住，招募点人手，请几个像样的先生……”
“李公子，”林晚打断他，唇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意味，“你的情谊，我铭记在心。但格物书院要的不是施舍，更不是饮鸩止渴的借贷。我们要的，是真正的合作共赢。”
李庇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传说中疯了的林砚，好一会说道：“那就说我们的合作吧！”
林晚点头，将桌面上早已准备好的另一张纸推到李庇面前。“这是我拟定的合作契书初稿。李公子请看。”
李庇狐疑地拿起那张纸。纸张粗糙，墨迹却工整有力。内容并不复杂，核心只有两条：
书院占股：格物书院以场地、教学管理及未来生源潜力作价，整体占股九成。李庇以现银二百两入股（或等值粮食、物资），占股一成（10%）。
李公子权责：
提供稳定粮源：前期利用李家粮行渠道，保障书院师生基础口粮供应，按市价结算，优先从入股份额中扣除。
出任书院‘体术’教习：定期或不定期至书院传授基础拳脚功夫、强身健体之术。（契书后附小字备注：无需暴露师承，仅作基础防身健体之用。）
李庇的目光在“占股一成”和“体术教习”两行字上来回扫视，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占股？书院如今这破败样子，一成股能值几个钱？还有这“体术教习”……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眼神闪烁不定。这林砚……莫非看出了什么？
“林山长……这‘体术教习’……李某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纨绔，平日里花拳绣腿哄哄姑娘还行，哪能当什么教习？误人子弟啊！”他打着哈哈，试图搪塞过去。
林晚仿佛没听见他的推脱，自顾自地继续道：“占股一成，是书院对李公子雪中送炭情谊的认可，更是对未来书院价值的一份承诺。至于李公子需要做的，除了保障粮源，更重要的是利用李家的影响力和渠道，替书院做一件事。”
她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庇，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由李公子出面，派人前往青州府下辖所有穷困村落，广而告之——”
“格物书院，一文钱入学！”
“只需交纳一文铜钱，即可入松涛书院读书三年！包食宿！”
“一文钱？！”李庇失声惊呼，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看林晚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林山长！你疯了？！书院如今什么光景？一文钱？还包食宿三年？你这是要倾家荡产还是要把自己卖了填窟窿？！”
林晚对他的震惊毫不在意，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是，有三个条件，必须白纸黑字，与家长签立契约，按上手印！”
“其一，三年之期。孩子入学后，三年内，家长不得以任何理由强行接回。若中途违约，家长需赔偿书院……纹银五十两！”
这个数字让李庇再次倒吸一口冷气。
“其二，劳作抵资。所有入学孩童，半日读书识字，半日需在书院后山开垦荒地、种植作物，或参与书院指定的劳作项目，如捣制竹纸、制作活字、修缮房舍等。所劳即所学，亦是抵偿其食宿之资。”
“其三，入学筛选。需年满八岁，能吃苦耐劳，品性尚可。招100人。”
李庇张着嘴，已经震惊得说不出完整的话了。
这哪里是招生？这分明是……签卖身契！不，比卖身契还狠！卖身契还能拿钱，这倒好，一文钱就把孩子“卖”给书院三年，家长想反悔还得倒贴五十两！半工半读……听起来像是书院在剥削童工，可这条件对穷得揭不开锅、孩子在家也是半大劳力的农户来说，又似乎是个难以拒绝的诱惑——一文钱，管三年吃住，还能“读书”？
他脑中飞速盘算着这计划背后的凶险与可能。
一旦生源招来，粮食供应就是悬顶之剑！半工半读的产出能否抵偿消耗？
万一有家长闹事，那五十两的违约金就是催命符！可反过来想……若真成了，100个半大劳力开荒种地、制作纸张活字……书院的自给自足能力将飞速提升！
更可怕的是，这三十个孩子，三年后，就是格物书院扎根于最底层、最忠诚的第一批火种！
“林山长……”李庇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第一次用如此郑重的目光看着林晚。
“你可知此举风险？一旦粮食接济不上，一旦劳作过重引起怨言，一旦有家长串联闹事……格物书院顷刻间就会万劫不复！那些穷苦地方的村民，为了孩子，狠起来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知道。”林晚的回答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清醒。
“所以，契约必须清晰，执行必须严格。我们是在给他们一条活路，一条可能改变子孙命运的窄路，不是开善堂。慈不掌兵，义不行贾。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格物书院要活，要活成他们唯一的选择，就必须先让他们别无选择。”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
这番话说完，林晚自己心头也猛地一沉。一股强烈的、混杂着熟悉与厌恶的情绪涌了上来。一文钱入学……三年不得接回……劳作抵资……这像什么？
像极了前世那些疯狂扩张的教育培训机构，打出的“零元入学”“先学后付”“包就业”的诱人广告！
背后是层层捆绑的贷款协议、高昂的违约金、以及学无所成后的无尽债务深渊！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些西装革履的销售顾问，如何用精心设计的话术，将焦虑的家长一步步引入陷阱，将教育的初心异化为资本的狂欢。
而现在，她林晚，一个立志振兴书院、传承文脉的山长，竟然亲手设计出了一套异曲同工的方案！用一文钱的噱头，用三年契约的枷锁，用半工半读的包装……她本质上，不也是在利用信息差和底层民众的绝望，为书院攫取最廉价的劳动力和最稳固的生源吗？
一股冰冷的自我厌恶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甚至不敢去看忠伯和李庇的眼睛。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道德泥沼边缘，一只脚已经踏了进去。
【系统提示：检测到宿主强烈道德冲突。分析宿主方案“半工半读·契约制”】
【核心本质判定：非资本掠夺性。】
【目标人群：赤贫阶层，无教育机会者。】
【契约核心：保障最低生存与基础教育权，以劳动换取生存与发展资源，契约条款明确（含高额违约金实为保障书院基本运转及三年教育投入）。】
【宿主动机：资源匮乏下寻求可持续教育模式，非为牟利。】
【综合评定：符合“不拘一格降人才”及“振兴书院”核心目标，在当前时代及书院资源背景下，具有现实合理性与开拓性。道德风险等级：低（需严格监管执行过程，确保公平与教学核心）。】
冰冷的机械音如同清泉，瞬间浇熄了林晚心中翻腾的自我怀疑之火。
系统冰冷的逻辑分析，剥离了她前世记忆带来的有色滤镜，清晰地揭示了这方案在当下残酷现实中的合理性——这不是掠夺，而是在夹缝中为最底层的人开辟一条带着荆棘的上升通道！
林晚深吸一口气，胸中的浊气仿佛被系统的话语驱散。她重新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坚定与清澈，甚至更添了几分破釜沉舟的锐气。
她看向被这惊世骇俗计划震得有些失神的李庇，沉声道：
“李公子，这就是松涛书院的破局之道。风险，我比你更清楚。但机遇，同样巨大。你占股一成，便是与书院共担风险，共享未来。这二百两银子，就是你的入股金，买的是书院未来的无限可能。至于‘体术教习’……”
林晚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他腰间那柄看似装饰的佩剑上扫过，“强身健体，防身自卫，在这乱世，亦是安身立命之本。李公子游历四方，见多识广，一些基础的拳脚路数，足以指点这些懵懂孩童。此事，非你莫属。”
李庇沉默了。他摩挲着折扇的玉骨，眼神变幻不定，时而惊疑，时而震撼，时而算计。
堂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许久，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纨绔之色，只剩下商人般的锐利和一丝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赌性。
“好！”他重重一拍桌子，震得那包银子都跳了一下，“林山长！不，林兄！你这盘棋，够大！够险！也……够绝！我李庇，赌了！”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包被林晚推回的银子，却又从怀里摸出一张崭新的、面额更大的银票，连同那包银子一起，重重拍在契书旁边。
“这三百两，是我的入股金！二百两现银书院应急开销，一百两银票，我立刻派人去购粮！第一批粮食，三日内运到！”他指着契书上“体术教习”那行字，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齿，“至于这‘花拳绣腿’……李某定当‘倾囊相授’！只盼林兄……莫要让我这‘纨绔子弟’，将来输得连裤子都没得穿！”
林晚看着桌上那堆象征着巨大风险与沉重承诺的银钱，又看向李庇那双燃烧着火焰与野心的眼睛，缓缓地、郑重地伸出手：
“一言为定。”
两只手，一纤细却有力，一修长而带着薄茧，在破旧的书案上方，在昏黄的灯火见证下，紧紧握在了一起。
格物书院的命运齿轮，在这一刻，被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与清醒的算计，猛然推向了一条布满荆棘却也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未知之路。而那“一文钱”的惊雷，即将炸响在青州无数的村落上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