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沥沥的雨下了整夜,将青州连绵的山峦洗得苍翠欲滴。清晨,雨势渐歇,只余屋檐滴水敲打石阶的清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格物书院的后院,那扇通往山野的小门被轻轻推开,几道沾满泥泞的身影,裹挟着山间的寒气和湿意,踏入了这方刚刚苏醒的天地。
林晚正带着“实践组”的孩子们在刚搭好的竹棚下整理新收的草药,忽闻前院传来一阵压抑着激动的人声,夹杂着忠伯刻意沉稳却难掩颤抖的引导。
“老夫人,这边请……小心脚下,雨后路滑……”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手中一株半干的益母草悄然滑落。她霍然起身,顾不得沾了泥点的裙裾,快步穿过尚在滴水的回廊,奔向通往后院的月洞门。
门扉处,光影交错。
谢清韵坐在一架简陋却稳固的竹制肩舆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棉毯,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但那双望向林晚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压抑了太久的火焰。
林文意小心翼翼地护在肩舆一侧,风尘仆仆的脸上满是疲惫,却掩不住看到书院轮廓时的那份释然。
而在他们身旁,一位头发花白、身形清瘦却腰背挺直如松的老妇人,正拄着一根油亮的竹杖,静静站立。
她穿着半旧却浆洗得极干净的靛蓝布裙,面容刻满了岁月的风霜,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正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正是林老夫人林舒心。
“母亲!”林晚抢步上前,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她伸手紧紧握住谢清韵从毯子下伸出的、微凉的手,目光迅速扫过母亲的面容,确认那病弱的躯壳里,精神之火已然重燃。
“祖母。”林晚转向林舒心,依着礼数,深深一福。无论血脉如何,这位老人对母亲有收留救治之恩,对书院有放手成全之义,当得起她这一礼。
林舒心微微颔首,目光在林晚脸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仿佛能穿透皮相,直抵灵魂深处,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好孩子,起来吧。这一路,辛苦你了。”她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沉静的力量。
忠伯指挥着耿二等人小心翼翼地将谢清韵抬进早已收拾干净的、采光最好的厢房。林文意则扶着林舒心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
林晚亲自奉上热茶,关切地问候着路上的情形,目光却不时飘向母亲。
谢清韵靠坐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林晚忙碌,看着她与林舒心应对,看着她安排一切,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深处,翻涌着越来越浓的疑云和惊痛。
终于,待安顿稍定,屋内只剩下林晚、谢清韵、林舒心和侍立在门边的忠伯时,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清韵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锥子,直直钉在林晚脸上。她没有看林舒心,也没有看忠伯,只是死死盯着林晚,声音低沉而压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
“砚儿呢?”
“我的砚儿…~在哪里?”
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林晚,指尖带着一种绝望的力量:“你……你不是砚儿!你是谁?!我的晚儿……我的晚儿在双峡……她……” 剧烈的情绪让她呼吸急促,后面的话堵在喉间,化作痛苦的喘息。那双曾温柔似水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个母亲寻不到骨肉的疯狂与绝望。
林晚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冒充林砚的身份,是她立足书院、保护母亲唯一的屏障。她想过无数种被识破的可能,却没想到是在母亲刚刚归来的这一刻,以如此惨烈的方式被撕开!
林舒心的目光骤然锐利如电,猛地射向林晚。
忠伯垂在身侧的手瞬间握紧,指节泛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蓄势待发,却又强行压抑着。
死寂。空气沉重得令人窒息。
林晚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沉痛的清明。谎言已破,唯有以真相的碎片,去缝合母亲濒临破碎的心。
她走到谢清韵床前,缓缓跪下,仰起头,迎视着母亲那几乎要将她刺穿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
“母亲……对不起。我不是林砚。”
“我是晚儿。”
“双峡水匪……我没死。”她艰难地说出这个事实,“我活了下来,在江中……遇到了砚弟。”
谢清韵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几乎停止。
“砚弟他……”林晚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悲伤,“他为了继续追查礼部侍郎那些人科场舞弊、买卖功名的铁证,为了……为了不连累书院和母亲,更为了救我…他自愿被江水冲去了西芦苇滩……”
她将江中相遇、身份互换、林砚托付的经过,删去了自己穿越的离奇,只留下最核心的悲壮与守护,一一道来。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谢清韵的心上。
“砚弟说……他不能回来。他要我…替他守住书院,守住母亲您……等他……等他功成之日……” 林晚的声音哽住了,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母亲……砚弟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他让您等他!”
“砚儿……我的砚儿……”谢清韵喃喃着,眼中的疯狂渐渐被巨大的、几乎将她淹没的悲痛取代。她猛地抓住林晚的手,指甲深深掐入林晚的皮肉,仿佛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在西苇滩?那么凶险的地方……他……他一个人……” 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衣襟。
“西芦苇滩…”谢清韵喃喃重复,眼中的光骤然黯淡下去,泪水无声地滑落,紧紧攥着林晚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我的砚儿…我的儿啊…” 那哀恸如同实质,压得整个堂屋都喘不过气。
忠伯连忙上前劝慰:“夫人保重身体!砚少爷水性好,定能化险为夷!老奴已加派人手,绝不会放弃!”
一旁的林舒心看着这一幕,眉头微蹙,却并未插话,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似乎早已看透了某些事情。
林晚强忍心酸,试图转移话题,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悲伤氛围:“对了,娘,刘妈妈带着林畅跑了……她临走前说……说我和砚弟……不是林文谦的孩子?” 她抛出这个爆炸性的问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林舒心。
谢清韵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泪眼,眼神复杂地看向林舒心,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像是下定了决心,当着林舒心的面,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她说的……是真的。”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屏息凝神。忠伯更是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清韵。
“晚儿,砚儿…你们的生父,并非林文谦。”谢清韵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响在小小的房间内。
林舒心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甚至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复杂难明:“足月的双胞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老太婆还没老眼昏花到那份上。当年我见你们兄妹时,那眉眼气度,那骨子里的东西就和文谦不一样。只是这是你们的私事,清韵你也不容易,不然何必鲜花插在牛粪上?我又有心结,早就发誓不管林文谦了,便一直未曾点破。”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忠伯那张布满风霜、毫无世家痕迹的脸,最终又落回林晚身上:“晚姐儿。无论你是谁生的,你保住了书院,这份情,老婆子我承了。
林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林舒心竟然早就知道!她不是林文谦的孩子!那她那个从未谋面的生父又是谁?无数疑问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目光触及林舒心那平静却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林晚硬生生将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现在不是追问生父的时候!尤其是在这位深不可测的林家老夫人面前!她需要稳住局面,确保母亲和书院的安全。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转而看向林舒心,语气郑重而带着试探:她转向林舒心,语气恭敬而诚恳:
“祖母深明大义,晚儿感激不尽。如今书院百废待兴,晚儿年轻识浅,惶恐难当大任。不知祖母…对书院今后,有何安排?文意叔父沉稳可靠,文多叔父亦是本分之人,若祖母觉得由他们其中一位来担山长之责更为妥当,晚儿绝无怨言,定当全力辅佐。”
林文多闻言,吓得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不不不!晚姐!我不行的!我……我只会种地打猎,字都认不全几个,哪能当山长!”
林舒心看着儿子那憨厚慌乱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慈爱,随即转向林晚。
“山长?”她摇摇头,目光扫过这破败却焕发着生机的院落,“文意早就说过,这书院,他想卖了!他压根就没想过当什么山长!至于文多?”她眼中闪过一丝慈爱,却更显决断,“他就是块老实种地的料,你让他管这摊子事,比杀了他还难受!”
她的目光重新定格在林晚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力度:“丫头,别试探了。林家,早就分了家!这松涛书院,连同后面这片山坳子,当年白纸黑字,分给了文谦!”
她顿了顿,语重心长:“如今文谦……不在了。按律,你是他‘嫡子’林砚!这书院,名正言顺就是你林砚的!就是你的!”
她向前一步,苍老却有力的手重重拍在林晚的肩头,眼神锐利如刀:“老婆子我虽在山里,也听说了你回书院后的所作所为!清债务,招学生,聘先生,分班授课,件件桩桩都透着大气魄!这破败的书院在你手里,才有了活气!这才是它该有的样子!”
林舒心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警醒:“当务之急,是拿着当年的分家文书,带上你‘林砚’的身份户籍,立刻、马上去清溪县衙,把这书院的地契房契,过户到你自己名下!办得明明白白,钉是钉,铆是铆!迟则生变!莫要等那些魑魅魍魉嗅着味儿钻了空子,抓住你这身份不明的把柄,到时候,书院保不住,你自己都泥菩萨过江!”
她的话,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林晚。身份!地契!这才是立足的根本!她之前的精力全在生存和发展上,竟忽略了这最致命的法律基石!林舒心这位历经风霜的老人,一眼就看穿了最深的隐患。
林晚望着林舒心那双洞明世事的眼睛,胸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力量。这位看似隐居山野的老人,心中自有一杆秤,是非分明,眼光长远!她深深一躬:“祖母教诲,林晚铭记于心!定不负所托!”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林家坳祖宅的东厢房里,只余一盏如豆的油灯,映照着炕上并排躺着的母女二人。
白日里强撑的精神散去,巨大的疲惫和更深沉的困惑如同潮水般将林晚淹没。身世的谜团像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身边,母亲谢清韵的呼吸有些紊乱,显然也未能安睡。
“娘……”黑暗中,林晚终于忍不住,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您…当年为何要离开路州?又为何会嫁给林文谦?”
长久的沉默。久到林晚以为母亲不会回答,或者已经睡去。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在黑暗中响起。谢清韵的声音幽幽传来,带着穿越时光的疲惫与痛楚:“路州……是我的家,也是我的牢笼。”
“那年……我及笄之礼刚过不久。一个深夜,我瞒着家人去城郊静心庵为病中的祖母祈福…回程路上,在庵外那片竹林里……遇到了一个人。”她的声音陷入回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倒在地上,浑身是血,气息微弱,像是中了极厉害的剧毒……我……我实在无法见死不救。”
“后来……后来通过你外太祖父谢太傅查证,才知他身份非同小可。他叫钟诚,是京城世家钟家的嫡系子弟,更曾是威震边关的少年将军。他秘密潜入路州,是为了调查当时震动朝野的军粮贪腐案……那是掉脑袋的差事!”
“为了掩护他养伤和调查,我只能将他藏匿,对外谎称是谢家收留的一个身世可怜、因战乱与家人失散的远房小厮……”谢清韵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那段日子…他伤得很重,神智时常不清。而我……竟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言的羞涩与苦涩。
“后来呢?”林晚屏住呼吸追问。
“后来……路州刘家,就是当时想与谢家联姻,为了逼我就范,竟买通我身边的丫鬟,在我的茶水里下了…下作之药…”谢清韵的声音充满了屈辱和愤怒,“那天…又是他……是钟诚救了我……我们……在药力之下……铸成大错……”
林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事后,他清醒过来,万分懊悔,也万分郑重。他将他贴身的玉佩给了我……”谢清韵的手在黑暗中摸索着,似乎握住了什么冰凉的东西,“他说那是他母亲留给未来儿媳的信物。他指天发誓,待他回京复命,料理完军粮案和家族事务,必以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娶我进门!”
“我相信了……”谢清韵的声音哽咽了,“可我等来的……却是一封措辞冰冷、满是羞辱的‘绝情书’…~说他早已定亲,与我不过是露水情缘,让我好自为之,莫要痴心妄想……那字迹……我认得,是他的…”
“再后来…我便发现自己有了身孕…”谢清韵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就在我走投无路,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一个前来谢家投靠的、出了五服的远房孤女谢清清,突然暴病身亡……你外太祖父……当时在朝中处境微妙,为避党争锋芒,也为了保住我的性命和谢家的清誉……他……他做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
“他们……对外宣称暴毙的是谢家嫡女谢清韵……于是我成了那个无人在意的远房孤女谢清清…”…谢清韵的声音空洞而麻木,“顶着这个假身份,带着腹中的你们,我被秘密送离了路州,来到了举目无亲的青州……”
“然后……就遇到了林文谦……”谢清韵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他那时在清溪镇已有几分才名,见我孤身一人,又有些姿色,便起了心思,百般纠缠……我腹中怀着你们,举目无亲,顶着‘谢清清’这个随时可能被戳破的假身份……为了你们有个父亲……除了嫁给他……我还能有什么选择?”她的声音里充满了被命运裹挟的无奈与悲凉。
原来如此!林晚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母亲的身世,竟如此坎坷曲折!钟诚……忠伯……
“娘…”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忠伯……他对您,对书院,对我们…好得不像话。他……他会不会就是……”
“钟诚?”谢清韵立刻明白了林晚的暗示,她猛地摇头,语气斩钉截铁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忠伯来书院应聘时,说是老家遭了兵灾,家人全没了,看书院孩子多,想寻个安身立命养老的地方……而且……”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深深的困惑和一丝自我怀疑:“而且……他刚来时,脸上有疤,背也佝偻着,说话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穿着打扮更是粗陋…和我记忆中那个…那个意气风发、世家风范的钟诚…判若两人!世家出身的公子,经历过沙场又如何?骨子里的骄傲是抹不掉的。他怎么可能隐姓埋名,甘愿在我身边当个默默无闻、任劳任怨的小小管家?十几年如一日?”
黑暗中,谢清韵的呼吸急促起来。林晚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紧绷。她刚才那番斩钉截铁的否认,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疯狂滋长。
“可是……”林晚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谢清韵心上,“忠伯他……懂兵法,有韬略,行事章法分明,绝非寻常管家。他对您……那眼神里的关切,早已超出了主仆之情。他对我和砚弟……”林晚顿了顿,想起忠伯无数次默默守护的身影,“那种倾尽全力的维护……也绝非仅仅出于职责……”
林晚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谢清韵死寂的心湖中激起了剧烈的涟漪。她死死攥着藏在被褥下那枚冰冷的玉佩,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钟诚……忠伯……那张布满风霜、带着刀疤的忠厚脸庞,与她记忆中那个在竹林月光下、即使重伤也难掩俊朗与桀骜的年轻将军的面容,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叠。
世家公子……将军……管家……这身份的鸿沟,如同天堑。
可女儿的话,又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啃噬着那层坚固的“不可能”。
如果……如果真的是他……
他那几年,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就在她身边,看着她嫁作他人妇,看着她的孩子长大,看着她受苦……却为何……从不言明?
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将谢清韵紧紧缠绕。黑暗中,她睁大眼睛,望着低矮的房梁,仿佛要穿透这浓重的夜色,看清那个沉默守护了她们母子十几年的人,心底深处,到底藏着怎样惊心动魄的秘密和无法言说的痛楚。
长夜漫漫,母女二人再无睡意。一个身世之谜刚刚揭开一角,另一个更深的、关于守护者的谜团,却如同浓雾般弥漫开来,笼罩在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书院的夜晚,寂静得只剩下山风掠过树梢的低语,以及两颗在黑暗中激烈跳动、充满疑问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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