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少晴微微一愣。
指尖触到冰凉的湿意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在流泪。没有啜泣，没有胸口惯常的窒闷感，甚至没有悲伤的实感。
仿佛这眼泪是从干涸的裂缝里自主渗出的泉水，无声地冲刷着被血痂和尘锈封死的躯壳。
她盯着指尖的水痕，像在看某种不属于自己的生理现象。
为什么？
这个困惑尚未成形，万菁已从墙边折返。一块灰白毛巾被递到眼前，带着些许洗涤剂单调的皂角味，刺破空气里粘腻潮湿的血腥。
叶少晴下意识伸出右手去接，才记起右手已经不在了。这种感觉很奇妙，她似乎仍能感觉到右手的存在，似乎还能无形地操控手指张合。
她顿了下，改伸左手道谢接过，粗糙纤维贴上脸颊的瞬间，她突然看清了万菁眼睛里的倒影。
涂满血污的面具，裂隙中渗出的泪珠却亮得惊人。
像被这目光烫到，她猛地仰起脸。
那些被锁死在“天才”墓碑下的碎片轰然炸开，是童年书房窗外振翅的蓝翅蝶，是数学公式间隙里溜走的蝉鸣，是无数次捧起奖杯时心脏空荡如山谷的回响……
她曾以为只有戴上完美的镣铐才能触及星辰，可万菁亲手劈碎了那座神坛，碎石散落，竟露出一片广袤的荒野，无边际，没有终点。
原来自由，是承认荒漠的空旷。
麻木，她的内心是麻木的，毫无情绪可言。
触动，可她的内心又是那么触动。曾经压得她窒息的枷锁正无声碎裂。
矛盾啊，难受啊……却又似乎有些美妙……
一声短促的笑冲出喉咙，惊得她自己都颤了下肩膀。
不是喜悦，不是悲伤，是溺水者割断铅块浮出水面时，灌进肺里那第一口冰冷而真实的空气。酸涩，刺痛，却让每个细胞都在窒息中苏醒。
对啊，她在想什么？
“被定义的价值”是别人绑在她背上的朽木十字架，而它早该被烧成照亮黑夜的篝火。
“又在笑什么？”万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叶少晴没立刻回答，只是摊开手掌。手心里曾紧攥着“必须优秀”的荆棘，现在只留下深刻的纹路和半干的血痕。
“无论如何我都想不通存在的意义何在，但我想再试一次。最后试一次吧。看完今晚的实验。”
她以为万菁会哼出一声“与我何干”，但出乎意料的，万菁并未回话。
万菁走过来，在叶少晴身旁坐下，拿出一个铁皮罐子。
“去渍喷雾。”万菁递给她。
叶少晴接过，一噎：“还是头一回见…这么简陋的去渍喷雾。”
万菁已经拿着另一罐给自己全身喷起来，闻言，闭着眼道：“能有的用就知足吧。”
叶少晴却是噗呲一声笑出来：“你们雇佣兵平时都这样吗？虽然你身上没有商会的标志，但看你的身手，我猜你是星际佣兵团的。”
“……都哪样？”万菁的声音淹没在喷雾的滋滋声响里，听不出情绪。她正专注地将喷雾怼在右臂上，白色泡沫迅速膨胀，覆盖干涸的暗红。
叶少晴没用过如此朴素的去渍喷雾，学着万菁的样子给自己喷。气味浓烈而刺鼻，效用却是意外得不错，血痂被白色泡沫吞噬，迅速卷曲剥落，露出还算完好的衣服纤维。
她看见万菁不知从何处扯了块布，粗暴地缠在左手掌上。
比起包扎伤口，叶少晴觉得更像是给战损的战斗机随意贴上补丁胶带，好让它能马上返回战场。
“都这样……”叶少晴斟酌着词句，晃了晃手里的铁皮罐子，“毫无用户体验可言，光顾着追求实用性。”
她看着万菁用右手揪住布条一端，又用牙咬着另一端，使劲打上结，“还有……漠视自身的伤痛？我知道对你们来说这种程度不算什么……但还是太让我震惊了。”
万菁随意活动着手腕，又试着张开合拢五指，确认不影响活动。
“嗯，实用性面前，装饰毫无意义。方便，不拖泥带水，我喜欢。”她含糊应道。
“另外，我的确是‘佣兵团’的一员，但确切地说，我是‘清道夫’。”
“清道夫？”
“嗯，专干脏活累活，过街人人喊打的那一类人。”
叶少晴没出过象牙塔，但也不天真，她明白万菁所说的“脏活”指的是什么。
眼前这个人刚刚沐浴过鲜血，用着简陋的工具，粗暴地处理伤口，谈论暴力与死亡如同清扫垃圾……
这与叶少晴过去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大相径庭。那里的人们追求优雅、精致、完美。而万菁的生存方式，在那个世界简直可以算得上是粗野，不可想象的粗野。
万菁似有所感一般侧着脸睨过来，仿佛在说“姐就是粗野怎么着？你管的着？”……
“喏。”万菁递给她一瓶水。
叶少晴接过来，扭开喝了一口。
“收容部队带走你的时候还带走了其他人，他们还活着吗？”
“都死了。”
“嗯。”万菁没有多问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带走你之后做了什么？”
“……”叶少晴默然良久。
万菁：“哦，我随口问问，不必勉强。”
二人一时无言。
叶少晴还是开口了：“他们……拿了一些很恶心的肉球来……之后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只很模糊地觉得其他人都发了疯，想要杀我……”
万菁打断了她：“我明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都忘了吧。”
“嗯……”叶少晴点头，面色有些白，似乎沉浸在令她恐慌的记忆里。
休息室的自动门滑开了。
张晨歌站在门口。
她换了一身整洁干净的白大褂，却掩盖不去眼底深处的疲惫。她扫视被去渍喷雾清洁过的两人，她们依旧狼狈却略显清爽。
“实验站的修复工作进展得差不多了，我让所有人休息一小时，之后重新准备实验。”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了之前略显刻意的敌意，但也绝非友好，“一小时后，你们可以跟我过去。现在先签一下《实验风险告知书》。”
顿了顿，她补充道：“你是来实验站参观的特优生？我记得你。”
叶少晴点头。
万菁浅笑：“张教授，我帮你那么多，总得要点好处。不然把我逼急了，你明白的，我没什么背景却也不是好欺负的。”
张晨歌沉吟点头：“你说。”
万菁抬手指指身旁的叶少晴：“首先，是我们先前说的，让她旁观实验。其次，这孩子今晚会死，让我送走她。此事请绝对保密，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她家人。告诉他们她消失了。之后你想把我交给帝国什么的都随你。”
闻言，张晨歌略微惊讶，移目去看叶少晴。
叶少晴明白万菁的意思，不语，平静迎上张晨歌打量的目光。
“绝症？”片刻，张晨歌问。
叶少晴点头。
张晨歌看向万菁：“救不了吗？我……”
“张教授，”万菁沉静说道，“生死有命。”
万菁的话音落下，在静默的休息室里格外清晰。没有更多的解释，只是平静地回视张晨歌。
张晨歌的眉头微微蹙起，惊讶，又很快被纷杂的思绪取代。
她的视线，先从叶少晴苍白的脸上掠过。她面上还残留着泪痕，眼神里却是平静。
张晨歌再转向万菁，这个浑身透着危险的神秘人，却在此刻提出一个近乎悲悯的请求。
悲悯吗……
一个身患绝症的孩子……
本该有无限光明的未来。
不需要点明，张晨歌也明白。在这个星际时代，人类尚未攻破的绝症少之又少，可以说，只有神秘得仿佛天外来物的伦纳综合征还可以称得上是“绝症”。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白大褂袖口处捻了一下，语气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质疑，“你本不该被卷入这场毫无厘头的纷争里。我的道歉可能是无用且可笑的，但我还是要…诚恳致歉。对不起。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有无法违抗的缘由，但我不能也不打算做多余的解释……对不起。
“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们实验站的医疗资源……”
“张老师，”叶少晴轻声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感，“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的情况……48姐姐比任何人都清楚。”
她微微垂下眼睫，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情绪。“就…让我任性这唯一的一次吧。我想看看您所说的‘诞生’，想亲眼看看那些……我们只敢在理论中猜想的光。”她的声音带着请求，也带着一种即将燃尽的烛火般微弱的坚持。
万菁适时地补充，语气不容商量：“我带她走之前，让她看实验。就这么简单。作为交换，你的人安全了，我也按你说的，把命留在这里，让你有东西给帝国交差。”
张晨歌沉默了。空气在三人之间凝固，徒余循环系统低沉的嗡鸣。
万菁看起来很年轻，对整个局势的洞悉却出乎张晨歌的意料。
她知道张晨歌需要替罪羊，而她甘愿顶上，代价只是一个垂死孩子最后的愿望。
“好。”最终，张晨歌吐出一个字，简短有力。
她没有再看叶少晴，仿佛对方的死活已经在权衡之外。“一小时后，我会亲自带你们去核心观测区。实验风险告知书……”她顿了顿，“签署环节，可以省略。特殊时期，特殊处理。”
她没有解释这个特权的根源是出于对临终愿望的同情，还是对万菁潜在威胁的妥协。
“爽快。”万菁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
张晨歌面无表情地点了下头，便转身离开，门在她身后无声滑上。
门合拢的瞬间，叶少晴紧绷的肩线松懈了一丝，随即又被更大的茫然和沉重淹没。她下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
不论今晚的结局如何，“叶少晴”都已经死了。
那个背负了十多年期许的女孩，死在了一处隐秘的实验站里，死在了超弦物理极具里程碑意义的一场实验前夕。
“给我讲讲今晚的实验吧。”万菁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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