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昭缓缓抬眼，神色平静，甚至带点笑意。
这让卫昭越发觉得对方在讥讽自己。一口咬定自己方才看见沐昭与人私相授受，勾结外人！
沐昭支着耳朵。听她机关枪似的，一口气都不喘，喋喋不休指责自己的过错。
“……”
末了，声音渐歇。
沐昭瞥了她一眼，纳闷：“我说卫昭，你这些年为什么一直揪着我不放，就因为你第一次上山那事？”
沐昭不说这话还好，一提起当年卫昭上山那事，就像点炸了火药桶。
卫昭怒目圆睁，连淑女形象都顾不得。
伸出一根修长的玉指，指着沐昭鼻子大骂：“你要不要脸！你还敢提那天……那天！”
沐昭两手摊手：“有什么不敢？”
她语气怪异，约莫是压着笑意：“不就是你把我当成仙门公子哥想要勾搭我，结果发现我是女的，又被柳乘风撞见后，倒打一耙说我戏弄你吗？”
“你！”
卫昭脸色迅速涨红，耳朵尖尖红到滴血，一时说不出话，脸上神色满是被戳破的恼羞成怒。
……
说什么？
说第一次见面，沐昭一身青衣倚在桥头？说杏花薄，说白玉晃，还是说湖水潋滟，晴光正好，好得那人遥遥一瞥，笑容凉薄，却引得身如浮萍的少女魂牵梦绕？
还是说她攥着手帕，小跑过去，鼓起勇气递给对方一块从家乡带来的桃花酥。
风度翩翩的年轻“公子”有着一双狭长的眼睛，高鼻薄唇，垂眸凝望，再朝她伸出手时，那眼神看狗都深情？！
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
如果她不是女人的话。
就在卫昭痴痴望着“他”，公子蓦然开口。虽然声音略显沙哑，但确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子。
紧接着，柳乘风压抑怒气地声音自背后响起，惊醒了晴天霹雳的卫昭。
最后，那枚卖相不好的桃花酥被恼羞成怒的卫昭惊慌失措打掉，落入湖面，只留下一圈小小涟漪。
仙门中豢养的锦鲤亦是身具灵兽血脉的“龙种”，平日吃惯仙人投下的灵石、灵果，这毫无灵气的凡间之物，自是不感兴趣。
斑斓的锦鲤远远避开那枚格格不入的糕点，一同沉默的还有仙门弟子嬉笑声中，女孩那可怜的自尊心。
而对面的少年，却依旧隔桥遥望，望着桥下狼狈的卫昭和赶来的柳乘风，目光一尘不染，没有丝毫波动。
“……”
那时，听着柳乘风口中的指责，卫昭不知怎么的，僵硬地点了点头。
是的，柳乘风说的对。
是沐昭嫉妒，身为未婚妻的她讨厌自己这个被带回来的女子，所以才扮这一出戏耍自己。
……一定是这样。
卫昭记得那天不知是演戏推脱责任，还是因为孤身一人进入仙门的害怕委屈一齐爆发，她只记得自己哭得好惨，一定很丑，很难看。
……难看。
她不敢被柳乘风看见，只敢从袖子底下偷偷瞪沐昭，想知道她是否在嘲笑自己。
当她看去时，恰好看见沐昭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卫昭更慌乱了。
她想，沐昭果然是这么打算的！
她要让狐狸精出丑，然后被赶出去，卫昭不能被赶走。
于是她顺着柳乘风的意思，胡乱点头，渐渐的大家不再笑她，而是将矛头指向沐昭。
也是在众人议论声中，她渐渐拼凑起沐昭的经历。
南离九州州主之女，天一宗少主未婚妻……她好像什么都有。
面对众人的指责，那个眉眼漂亮的少年也没别的情绪，只是瞧着神色更加倦怠，懒懒瞥了卫昭一眼，就转身离开。
竟就这样将这群说闲话的同门全部抛之脑后！
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仿佛身后的不是他的同门，而是一群不可交流的市井莽夫。
那态度自然嚣张到卫昭目瞪口呆。
心底也忍不住划过某种不清楚的异样情绪。
她情不自禁想……她，沐昭会报复我吗？
卫昭很害怕，她也说不清心底那奇怪的情绪究竟是害怕还是难堪或是别的什么。
总之她决定先下手为强，缠着柳乘风不让他们接触。
事情出乎意料简单，柳乘风并不喜欢这个未婚妻，卫昭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仍忍不住对当日的事情耿耿于怀。
尽管，也许只有她还记得。
“……你想什么呢？”
卫昭一惊，蓦然抬眼，冷不丁看见沐昭的脸出现在离自己极近的距离。
“……”
依旧是那双狭长的眼睛，虽有些疏冷，却不显刻板，眉色如生青痕的墨玉。眼珠比寻常人深些，黑些，深不见底。
认真望向一个人时，仿佛能吸人魂魄。
卫昭呆了一下。
“你干、干什么呀！？”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反应过来后又羞又恼，连忙后退，匆忙之下没注意脚下石子，险些向后摔倒，好在——
“小心。”
……沐昭扶住了她。
卫昭微睁大眼睛，望着前方逆光的面容，恍惚又回到第一次见面时。
早知道……早知道……！
“沐昭你在做什么！？我说了我们之间的事情跟昭儿没关系……”
一道愤怒的声音非常及时，且煞风景地出现。
“……”
沐昭抬眼。
只见山道尽头，柳乘风迅速朝这边赶来。
他眉头紧锁，生怕疯癫的沐昭对他的红颜知己作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沐昭从善如流。
她松手，退后一步，任由忽然睁大眼的卫昭向后倒去，丝滑跌入柳乘风怀里。
“昭儿……”
柳乘风深情款款；卫昭神色恍惚，像是吓傻了。呆望着忽然换了一张脸的人，眼底飞快闪过一丝失望。
方才两人一触即分之际，沐昭带着笑意，仿佛洞悉一切的声音还残留耳际：
别装了，你什么都没看见。
好讨厌……
卫昭垂眸，下意识咬住唇瓣，柔声道：
“……柳师兄，不关姐姐的事……都是我……”
而沐昭则被这声昭儿恶心得不轻，一个哆嗦，吓得转身就走。
“站住！”
身后，传来柳乘风的怒喝，“你怎么这么恶毒，昭儿只是一介凡人，你怎可……”
沐昭脚步不停，顺口扬声嘲讽道：
“你该问问仙门为什么留一个未入门的凡人这么久，自己做事没有规矩，没资格来教训同门吧？”
呵。
左拥右抱齐人之福，还不想负责？
连个天一宗弟子身份都迟迟安排不下来，沐昭都替卫昭不值。
恶心。
说完，沐昭头也不回，径直朝山下扬长而去。
“……昭儿，我这次下山历练恐怕需要几天，你放心，等我回来后，一定让师傅……你照顾好自己，如果她欺负……替你出气……”
“柳哥！你真好……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沐昭：“……”
卫昭啊，你可真是个人物。
对着柳乘风那张脸，都能说出这种鬼话——你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
如今大陆有三股势力，分别为仙盟，各个拥有领土的州主，以及远在西南极地的魔域。
沐昭所在的天一宗隶属仙盟。
仙盟是众仙门联合组成的一个组织，类似联邦制度。仙盟中心设在每一任仙盟第一宗所在处，而如今仙盟排名第一的宗门，正是天一宗。
天一宗仙门下是中州城，城中热闹非凡，贸易极为发达，连远在西南极地的魔兽资源，在此处都随处可见。
而沐昭此行的目的，也是为此而来。
沐昭抬头，透过兜帽看见三个铁画银钩的大字——金玉堂。
她下山后便改头换面，又谨慎地披上一件斗篷，才缓缓来到金玉馆。
这是表面是一家典当行，实则交易范围极广。
号称只要付得起代价，就能买到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江湖传闻背后势力极深，有人猜测这件不起眼的小店，可能与中州州主与魔域都扯上关系。
不过沐昭这次来不是为了探究这些事，她是来做买卖的。
“……”
沐昭缓步走入略显昏暗的店内。房间的装修材质似乎有古怪，每一步落下，都会产生类似金鸣的回音。
沐昭脚步微不可测一顿，很快就调整好心态，只当自己是个普通客户。
……
这些金鸣声是记录。
踏进这间屋子的每个人，从进门开始第一步，步伐气息就都被记录下来了。
果然不简单。
——
沐昭来到柜台前，扫了眼无聊拨弄算盘的掌柜，状似不经意将手指搭在招财猫摆件前，在招财猫抬起的手指向位置，轻轻敲击五下。
三长两短。
几乎在沐昭做完这些动作的瞬间，掌柜像是才看见这个人似的。
掌柜一脸惊喜抬起头，堆笑道：“哟客官您来了，想看点什么？”
沐昭也很习惯这种特别的交流方式，省时高效。
她言简意赅开口。
说出口的声音却是一道极为沙哑的声线，连沐昭本人听了都认不出。
“新鲜的魔兽魔丹，你们这有没有？”
听到来客张口就要这稀罕物，掌柜神色不动，依旧笑吟吟。
他圆润的脸上是一个酒槽鼻，微微泛着红，笑起来颇为喜气亲和。
“客人想要什么级别的？”
“五级或以上。”
沐昭想都没想，直接脱口而出。
话说出口的下一秒，掌柜面色微变，眯缝眼都睁大了一瞬，才恢复那副万事不挂心的模样。
“……”
沐昭微顿，暗中叫糟。
她说得太顺口，却没想到这里是中洲城。
五级即以上的魔兽换算成人类修士，那就是元婴及其以上。
境界分为两大类，正所谓仙凡有别。元婴期恰好是个分界点，跨过元婴即进入所谓仙人境，仙人境又分九重，是真正走到哪都被重视尊敬的存在。
仙人之下皆蝼蚁，是这片大陆流传下来的一句古语。
也恰好说明了这里的环境，等级分明，下层对上层的冒犯是罪大恶极，为众人唾弃的。
“……”
沐昭目光一闪，扯远了。
总之这种级别的魔兽基本只在魔域或是南离附近才有交易，而中洲城位于大陆中心，不仅流通货源不多，更重要的是，没有买家。
不过转念一想，沐昭又淡定下来。
就算起疑心又怎么样，反正对方抓不到自己把柄。
“……这价格恐怕不低，贵客可想好了？”
掌柜揣手，笑眯眯望向沐昭，眼底藏着一丝探究。
又是试探，想知道她财力如何吗？
沐昭不动声色，耷拉着眼皮问：“多少。”
掌柜笑眯眯比了个数字。
沐昭眼皮一跳。
……好贵。
那些丑东西，居然这么贵吗？
忘了问章恒要钱了。算了他可能也没钱。
沐昭咬咬牙，“买。”
最后，沐昭迈着沉重的步伐跨出金玉堂。
她站在路口停了一会，忽然抬脚，迈入另一条隐蔽的小巷。
——
七歪八拐后，沐昭废了一番力气，终于来到地下鬼市。
鬼市是外面人给的称呼，他们自称黑市。
这里是与繁荣的中洲城截然不同的景象。人们打扮怪异，来往交易之人均戴鬼面，身披斗篷；这里灯光很暗，烧的红彤彤的火盆照出来的光打在各色面具上，更显诡异，仿佛真的来到阴曹地狱一般。
然而重楼高阁，层台累榭，人语马嘶，却是一番与中洲城截然不同，更为热闹的景象。
黑市是中洲城心照不宣的存在。
总有贫穷的修者买不起正规商店的东西，也总有修者卖不出自己的东西。因为中洲城的大商铺与炼器炼丹世家有合作，轻描淡写垄断了市面上的产品。
所以，黑市的存在成为了散修们的唯一救赎，
在这里，你可以凭借运气买，或者卖你想交易的东西，不少修者以此维持生计。
沐昭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沦落至此。
虽然更狼狈也不是没有，但是这种被无视的态度，她确实还从未体验过。
“……”
她抬头看了看身边大声吆喝的散修，这个卖盗版秘籍的短短时间内已经卖出去十本了。
而自己的摊位却始终无人问津。
再这样下去，不仅赚不到钱，她还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赔进去一笔摊位费。
——
而沐昭的肚子，也恰到好处发出一声嗡鸣，越来越饿，压迫她的神经，迫切催促她吞噬一些东西来填补这个无底洞。
饿……
沐昭垂下眼，无意识盯着摊位上摆放的符纸，耳边声音越发嘈杂难耐。
心底某个角落，恶意无声增长。
“……”
片刻后——
沐昭蓦然抬头，眼神饿狼般，冒着幽幽绿光。
……好香！
她的目光精准落到人群中，正朝这边走来的两人身上。那股让她发狂的香气，似乎是从……他身上传来的。
沐昭的目光缓缓定格在一人身上，犬齿轻蹭唇侧。
此刻，她的大脑中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好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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