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归楼外,细雨纷飞。雨不大,却落得细碎缠绵,如薄纱般铺在朱红的檐角与檐铃上。在阳光的折射下,像是细碎而珍贵的宝物。
“呀,是太阳雨!”
楼下的一个有些冒失地小厮怀里抱着一盏香茶,噔噔噔地踩着绣花木阶,一路跑到三楼最东边的廊道尽头,推开了那扇最富丽、最香艳的门。
“忘雪姐姐!你快看呀!是太阳雨!”
屋内,澄烟正坐在雕花窗边的软榻上,青纱微拢,梳着自己柔顺的长发。
“她”穿着一身湖蓝色薄纱衫,身形纤细,五官却美得不似凡人,肌肤胜雪,唇色如霞,眉眼轻垂时宛若水中月,世间再无第二人。
那种美,不喧哗、不张扬,却让人移不开眼。
忘雪是他在镜归楼的花名,稍微和他熟悉写的客人们叫他雪儿。
而“澄烟”这个名字,早就被藏在这层层脂粉与灯影之后,像埋在雪下的一滴墨,只有一个人记得。
澄烟放下梳子,目光从窗外移开,转头冲着跑进来的小厮笑了笑:“揽月,慢点跑,小心摔着。”
小厮叫揽月,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眼睛亮亮的,总是笑。
她将茶盏放在做工精细的红木桌上,又蹦蹦跳跳地跑到澄烟身旁,仰头笑着:“忘雪姐姐,我来帮你梳头好不好?”
那些宾客一夜尽兴的刚刚离开回家休息,而她们这些楼里的姑娘则又要一大早就开始梳洗打扮,为着今夜的纸醉金迷做准备。
澄烟轻笑,眼中尽是温柔。
“她”从荷包里摸出几颗糖果递过去:“你还小,等你再大一点,姐姐再教你好不好?”
揽月欢喜地接过糖,一屁股坐在澄烟对面的小塌上,四仰八叉地嚼糖,咕哝着:“忘雪姐姐对我太好了啦!”
澄烟只是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没有说话。
窗外雨还在落,落在回廊檐角,落在绣阁红纱之上,也落在了澄烟不言的回忆里。
揽月咬着糖,忽然凑近了些,小声道:“昨晚墨雪姐姐发火了。”
澄烟温柔的问道:“是出了什么事吗?”
揽月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没有接到大客,墨雪姐姐凌晨就鞭了她身边的那名小厮。那个小厮被打得好惨,我亲眼看到她满背是血……她昨天晚上偷偷来找我,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揽月看着澄烟:“忘雪姐姐,你知道吗,在你来这里之前,墨雪姐姐是这里的头牌。可是自从你来了之后,很多客人都不再去找墨雪姐姐玩了。”
揽月有些紧张的看着澄烟:“忘雪姐姐,如果以后这些客人不找姐姐玩了,姐姐也会这样对我吗?”
澄烟皱了皱眉,轻轻摇了摇头。
“那样是不对的,”他说,“打人不能解决问题。我永远不会那样对你。”
揽月听着笑了起来,眼睛一弯,像两粒发亮的葡萄:“我就知道忘雪姐姐最好啦!”
她歪着头看澄烟,一脸认真地问:“姐姐,你这么美,这么温柔,还跳舞跳得那么好……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澄烟闻言,愣了一下。
窗外雨声淅沥,檐下水珠连成线,像一根细细的琴弦,拨动他早就沉下去的往事。
他侧了侧头,温柔一笑:“那揽月这么可爱,为什么也来了这里呢?”
揽月吸了吸鼻子,声音轻了些:“家里太穷了,还有一个弟弟。爹娘说……这对我好,也对他好。”
她顿了顿,低下头,有点羞赧地说:“其实我还是会想家啦……不过,我觉得,既然是爹娘的安排,就一定没错。不然我怎么会遇到忘雪姐姐这么好的人!”
澄烟笑了,笑中带着一点酸涩与无奈:“嗯,他们也一定是很舍不得揽月的,”
他又从怀中掏出几颗糖,塞进揽月的小手里。
揽月眨眨眼:“忘雪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来。”
澄烟低头,理了理衣襟。
他静了片刻,轻声说:“和你一样,太穷了。”
“但我是自愿来的。”
揽月歪头:“姐姐也有个弟弟吗?”
澄烟缓缓摇头,又点点头。
他嘴角带着温暖地笑意:“不是弟弟……是哥哥。”
“一个很好,很好的哥哥。”
揽月还想说些什么,澄烟的房门又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妈妈。她对澄烟倒是稍显客气,只是对着揽月吆喝:“雪儿姑娘这边没你的事要忙了,你去隔壁姑娘那边帮忙!手脚利索些!”
房间的门又被合上了。
揽月离开后,澄烟继续半倚在窗前。
屋外还在下着小雨,他忍不住伸手去接。在星星点点的雨水的映照中,他仿佛又看见了过去的事情。
…………
他已经记不清,那是他和栓子流浪的第几个年头了。
西漠的大多数地方真的是很无趣,到处都是黄沙和枯草。最初的时候,几乎每一个夜晚,他们都是在星光下数冻疮和伤口中熬过去的。
后来,他们终于在一个不再那么落魄的小村里住下来了。
那一年,澄烟十四岁,栓子已经十八。
他们住在村子最偏僻的角落,屋子是人家废弃不要的旧房,屋檐歪了,窗框裂了,门总是吱呀吱呀响。但总归,有瓦遮头,不再是风沙里挤在祠堂后的小仓。
日子虽然苦,但也安稳。
哥哥总是一个人外出,说是附近镇上有个不嫌弃他容貌的好心客栈老板,愿意让他做点体力活。
每当这个时候,澄烟就一个人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空闲的时候就坐在窗边,安静地等着哥哥回来。他的哥哥似乎总是受伤。脸上的绷带越缠越厚,甚至连手臂上都时常有擦伤。澄烟不明白为什么在客栈里打工会受伤。哥哥犹豫半晌,说自己手脚笨拙,总是不小心就在什么地方磕磕碰碰了。
澄烟很是心疼。他也想帮忙,想出去赚点钱。可栓子总说:“你还小,等哥哥再攒一点钱,我们就找个地方种田,再也不流浪。”
说得认真,仿佛那片种田的地就在隔壁。
那时的他们,住得离村子最热闹的集市很远。可每逢夜里,栓子只要有空,都会带着他去逛,哪怕是蹲在墙角远远看人唱戏、卖糖、吹糖人。
有一晚,一队戏班子来了。
那是从苗疆过来的流动戏班,大概是迷了路。
不过那个戏班子的出现让整座村子仿佛都亮了起来。戏班里的头牌,是个擅长跳舞的漂亮姐姐。她舞姿婀娜,眼角含春。她是村里所有男人最期盼的节目。
那段时间,澄烟天天缠着栓子去看演出。每晚都缠着要去。栓子嘴上不应,却总是会带他悄悄溜去。
但戏班子只待了不到半月。
对他们来说,这里太穷了,赚不了几个铜钱。
戏班子走后的那几天,澄烟特别失落。可也正是那时候,澄烟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喜欢什么。
他喜欢那种舞台上的光,喜欢那种身体随着乐曲转动、像飞鸟一样轻盈的感觉。
从那以后,每当栓子外出时,他便一个人跑到屋后的水塘边,学着那位舞姬的模样练舞。他拿破布剪成水袖,脚上绑着麻绳,姿势不对就一遍遍地摔,直到膝盖全是青紫。
他从未告诉过哥哥。
澄烟不想让他知道自己在“跳舞”——那似乎是女子应该做的事,怕哥哥不喜,怕哥哥皱眉。
可再怎么遮掩,还是露出了破绽。
那一天,栓子似乎刻意比平常回得早。
澄烟还在院子里,一遍一遍练着甩袖转身,动作磕绊,脸上却有满足的红晕。
栓子站在门口,黑影挡住了落日余晖。
他没出声,也没打断。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
澄烟察觉后吓了一跳,站也不是,跑也不是,最后干脆像小时候那样,笑嘻嘻地扑过去抓着他的手撒娇。
“哥哥……你、你早回来了呀……”
他满脸是汗,腿上一道道擦伤,衣摆还沾着泥。眼神躲闪,像做了坏事的猫。
可栓子那天没有生气。
他只是低着头看他,眼神有些奇怪。
那是一种澄烟从没见过的眼神——
温柔地,怜惜地,却也很锋利。
像是强行被按住的什么情绪,在眼底翻腾。
他的手也有些烫。
那晚他紧紧地抱着澄烟坐了很久,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说。
澄烟以为他是发烧了,一直替他扇风、捏手,嘴里絮絮叨叨说等攒了钱,要给哥哥买药、买好吃的。又说自己是真的很喜欢跳舞,希望哥哥不要嫌弃自己。
栓子就低着头听,偶尔接几句话,声音也特别低沉。
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梦里,他才明白,那不是什么生病。
那是**,是压抑,是某种为世人不齿,却又不可言说的深情。
…………
咔哒。
房间的门又被推开了,打断了澄烟的思绪。
来人的身影澄烟很熟悉,是李妈妈,这里最有话语权的妈妈。她摇着扇子走进来,满脸笑容。
只是今天她格外不同。一身华服,额角贴着细碎金箔,整个人笑得像一朵开得正艳的牡丹。
澄烟正要起身行礼,李妈妈却早一步摆了摆手,笑吟吟地开口:“哎呀呀,雪儿啊,今儿可有喜事。”
“今晚上,有位大贵客,花了重金——就想请咱们雪儿姑娘跳一支舞。”
澄烟怔了怔,微笑着问道:“是何方贵人?”
“李家县令的儿子,李墨渊。”
李妈妈抖了抖手里的扇,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个名字,眼里全是得意。
“他可是包下了整个镜归楼的顶层,只为你一人。”
“啧,雪儿啊,这可是机会,飞黄腾达的机会。”
澄烟的笑容微微收了几分。
“李墨渊……”
他低声念着,眼底浮现出不易察觉的波动。
这个名字他记得。
几个月前的一个夜晚,在小舟上靠在栓子怀里打瞌睡时,曾听他提起过这人。
“风流成性、花名在外,妾室九个,外室数不胜数。”
澄烟轻轻皱了眉:“妈妈还记得,雪儿进楼的时候说过……只卖艺,不卖身。”
话音落下,空气微微一静。
李妈妈却笑了。
“哎哟哟,你这孩子,妈妈怎么会忘?”
“咱们雪儿最清高最有规矩,外头谁不知道?”
她笑着伸出手拍拍澄烟的手背,语气温柔得像是哄孩子:“今儿不就是跳个舞嘛,人家少爷可没说要你陪酒、陪夜。你只需在顶楼好好跳上一支,日后前程可就不一样咯。”
她话锋一转,语气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可错过这一位——”
她扯了扯嘴角,没说完。
随即招了招手,叫进来四五个小厮,手里端着胭脂水粉与各色衣裳首饰。
“来来来,好好给咱们雪儿收拾收拾,今夜可得艳压全楼。”
屋内顿时热闹起来。
澄烟坐在镜前,看着镜中人被一层层珠翠与脂粉装点。“她”的眼角眉梢皆是柔意,比真正的女子还要温婉多情,但他心中却泛起了一阵莫名的不安。
他不是没接待过名人客。但似乎从未有哪一位,像今晚这位,来得这么盛大。
他无意间往窗外看了一眼。
正巧,一辆沉黑描金、车帘用真丝刺绣的华贵马车缓缓驶离镜归楼。
他从未见过那种车。
那不是普通的权贵之车,而是只有官府中枢,或者……王族旁支才会配的仪驾。
澄烟的手指轻轻在膝上蜷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忽然有些冷。
像是梦将破,雨将落,而他正被推向某个再也无法回头的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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