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归楼后室,灯影微黄,青纱轻拢,珠帘低垂。
澄烟坐在妆台前,一手执帕,一手拿着铜镜。
镜中人眉心残着未卸的胭脂,眼角晕染着细碎金粉,唇边还挂着半点胭红。衣襟微敞,露出细细锁骨,像是刚被风吹过的瓷人。
可他并没有卸妆的动作,只是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目光空落落的。
屋外的鼓乐声还未全歇,管弦残音隐隐透过回廊传来,像极了被揉皱的锦帛,在耳边缓慢摩擦。
那支舞,已经跳完了。
准确地说,是被打断的。
在那扇珠帘之后,李墨渊在半曲未终时便起身离席,步态从容地离开了镜归楼。
同李墨渊一起离开的还有一个看上去非常厉害的人。他一身世家公子的青衣,可腰间的佩剑却和他这个人一样冷。
澄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能是官府那边出了变故,也可能是那个男人只是看够了。
不过——从最后那袋沉甸甸的赏钱来看,李墨渊是满意的。
很满意。
李嬷嬷笑得嘴都合不拢,站在后堂连说了三声“值了”。
她说,李公子明晚还会来,还说“咱们雪儿啊,今晚这舞,怕是能值三千金咯。”
澄烟将手里的帕子缓缓搁在案上,起身走到窗前。
窗还未关,夜风灌入,吹乱了他鬓边的几缕碎发。他没有理,只靠着窗,低头闭了闭眼。
楼下的灯火尚未熄尽,歌声与轻笑在空气中飘荡,如潮水般起伏。
华灯初歇,却是镜归楼最热闹的时候。
男欢女爱,靡靡之音,醉语斜倚——人间最极致的沉沦。
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他像与这楼共处,但心却早已不在这里了。
他靠着窗沿,肩胛微突,像一只瘦而静的猫。身后妆台上的铜镜还斜斜照着他未卸尽的脸,一半柔美,一半疲惫。
他其实很少真正睡在床上。
总是这样靠着窗,闭目小憩。
他觉得这样似乎能离哥哥更近一点。
哪怕只是风从窗外吹来,他都觉得,那是哥哥的手拂过枝叶的声音。
不过这只是其中的一个理由。
他靠着窗,不知何时,竟是睡着了。
恍惚间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和哥哥又回到了村子。
没有镜归楼、没有那场大火、也没有那张被绷带缠住的脸。
他们住在一座新搭的小屋里,屋檐低低的,种满了瓜藤。屋前有井,屋后有竹。哥哥砍柴、他织帘。两人一边干活,一边数着鸡窝里的蛋。
他在梦里数了很久。
那些蛋一枚枚滚出来,像月光,像希望,像他从未真正拥有过的“未来”。
后来,他又开始跳舞,像那个村里他见过的戏班子里的女人一样。
哥哥站在台下外笑,看他旋转、踮脚、回身、拂袖,说:“我最喜欢你跳舞的样子。”
梦很温暖。
可梦醒时他仍在镜归楼。
仍是妆未卸尽、衣未解下、倚窗而眠。
天色还未大明,但那一丝丝鱼肚白已经慢慢从楼檐缝隙渗了进来,像是给这夜染上一层冷霜。
澄烟缓缓睁眼。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抬起手指,轻轻掀开了床下的锦被,再掀开那块垫板下层的暗格。
“咔哒”一声极轻的机关响。
是的。
这正是他不愿睡在床上的真正原因。
镜归楼是笼子,而密道,才是他真正能呼吸的地方。
这密道或许除了他,没人知道。
那是他一年多前的某个夜里,无意翻身时碰动了枕侧的一块暗格,才发现的机关。
他原以为下面只是存放旧物的小暗仓。
可等他钻进去,摸索着走完那段阴湿狭长的甬道,他看见的,是两具相拥而亡的白骨。
一男一女,死前仍紧紧搂着对方,像是怕分开后再无来生。
白骨旁有一本破烂的日记,字迹模糊,翻烂发脆。他一页页翻完,才知道那是一位青楼妓女与一名木匠的故事。
木匠无力赎她,便偷偷为她在房底开出密道,想要带她逃走。
但计划出了差错。
临逃时他们未带上工具,而外面的大锁在某个夜里“被人关上”。
他们困在密道中——密道不通风,水也没有,最后两人死在里面,抱在一起,一点点窒息而亡。
澄烟曾在那日记旁呆坐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害怕,反而有些羡慕。
他们至少是在一起死的。
他有时会想,如果有一天能和哥哥一起死在这里,是不是……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他是舞者,身体比谁都轻。
但他的心很重。
他知道,哥哥喜欢自己跳舞的样子。
可自从进了镜归楼,他就再也没有光明正大地跳给哥哥看过了。
每一次舞蹈,都是献给别人。
每一次转身,眼神都不敢投向真正想望的方向。
澄烟走进密道,轻轻合上暗道的门。在又一次路过那对白骨的时候,他虔诚地朝他们拜了拜。
随后,弯腰扒开最末端那层伪装木板。
那是一块可以向外推开的活口。
“吱呀。”
薄雾未散的晨光中,一艘小舟静静停在水下。
无声无息,像是等了整个夜晚。
澄烟轻轻一翻身,便从密道中跃下,落入那熟悉的船舷。
衣袂翻飞,动作干净轻巧。
他落下的那一瞬,像一片羽毛落回原主人的掌心。
一双缠着绷带的手,接住了羽毛。
舟未动。
但风开始动了。
…………
澄烟刚一落入怀中,便像一只黏人的小猫,仰头冲着鬼绷头笑,眸子里都是水光。
“哥哥你来啦,”他在他胸口蹭了蹭,软声说,“我可想死你了……你有没有想我?”
鬼绷头低头看他,眼中情绪翻动,却只轻轻“嗯”了一声。
这声嗯极轻,像是从绷带下被筛过的沙。
澄烟却听懂了,眉眼一弯,笑意像刚升起的晨雾,转瞬融入江风。他笑着从怀里钻出来,跳进舟内软垫上,盘膝而坐,像刚偷了蜜的猫。
鬼绷头提起船篙轻轻一撑,小舟便像一片叶子似的飘离了岸边,迅速远离了镜归楼的倒影。
舟内今天放了一串葡萄,肯定是栓子特地卖给自己的。
水灵的,带着露水,颜色透着晨光。
澄烟一眼就看见了。
他以前最喜欢吃这个。但葡萄贵,贵得不像凡物,只有最体面的人才能随意享用。
而现在,这东西在镜归楼多得像不值钱的装饰,被随手摆在案几、果盘、踏垫边,用来衬托客人的地位。
澄烟伸出手,拨开一颗葡萄。
但他没有吃。
只是等着鬼绷头撑完船,走进舟内坐下,他才像终于逮到机会似的,把那颗葡萄轻轻凑到鬼绷头的唇边。
“哥哥,甜吗?”他歪头问,眼神里藏着一丝狡黠。
鬼绷头抬眼看了他一瞬,嘴唇动了动,将葡萄含入口中,绷带下发出含糊的一声:“……很甜。”
他顿了顿,低头,也从串上摘下一颗葡萄,动作缓慢而生硬将葡萄剥开地递到澄烟唇边。
澄烟却不动嘴。
他偏头,故意轻轻叼住了鬼绷头的手指。
唇齿柔软、舌尖轻绕,像是在描金。
他眉眼弯弯的,像在笑,又像在咬。
尽管脸上缠着绷带,澄烟却还是分明看到哥哥的耳根红了。
他这才“好心”地松了口,像只满意的小兽舔了舔嘴角的汁,将葡萄叼走了。
鬼绷头轻咳一声,声音低哑:“……甜吗?”
澄烟没回答。
他含着葡萄靠近栓子,唇角微翘,声音含糊不清地在鬼绷头耳边轻声说:“你猜。”
话音未落,鬼绷头的耳朵微微颤了下。
他刚要转头回应,澄烟却先一步吻了上来。
葡萄被咬碎的那一刻,果汁带着初醒的晨光,在两人的唇齿间炸开。
香气缱绻、热意缠绵。
澄烟像是有意挑逗,微微退了些,正要笑着说点什么,调侃那双早已红透耳根的耳朵,却忽然被一只手狠狠扣住了后脑勺。
“唔……?”
澄烟还未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压了下去。
那不是试探。
不是轻吻。
而是狼终于咬住了颤抖的羔羊。
是燃烧了一整个夜晚的火,在这一刻终于倒向了焰心。
鬼绷头扣住他,用力得近乎粗暴,却在接触的每一下都小心翼翼,像是在怕什么,又像是在……终究失控。
舟身晃了一下,绳扣轻响,晨风吹散了帘角,江水在船底轻拍。
澄烟靠在鬼绷头怀里,像是风里软下的一枝柳,柔顺、温暖,又轻得几乎无物。
他抬起鬼绷头的右手,皱眉看着那缠了粗布的虎口:“哥哥……你受伤了。”
鬼绷头低头,似乎才意识到,刚才那些过猛的动作,又让伤口裂开了些。纱布已经透出一点殷红。
他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澄烟拽得更紧。
澄烟翻身坐起,细白的手指托住他的手腕,低头轻轻吹着那纱布边缘,像是吹一朵风里飘摇的花。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鼻音,像是故意撒娇,又像是小孩子在认真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鬼绷头看着他,感觉仿佛回到了小的时候。
那时没钱买药,两个孩子夜里走山路,为了省渡口的铜钱,结果从一个陡坡上滚了下去。
他记得自己紧紧护着澄烟,用整个身子垫在他下面。
澄烟那时只知道哭,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当时也疼得直抽气,却还是嫌他吵:“你哭没用,不如给我吹一下。”
就是从那时起,澄烟留下了这个习惯。
鬼绷头想着,忍不住低低笑了一声,声音像从胸腔里滚出来:“澄烟,你别吹了……”
“你再吹,我等一下就舍不得放你回去了。”
“唔。”
澄烟像是被戳中笑点,舌头一吐,“啪”的一下把手收了回来,眼睛里满是调皮。
鬼绷头看着他,又忍不住笑了。
一抹笑意从绷带下隐隐散出,像是秋风里忽然升起的一簇小火。
片刻安静,只有江水轻拍舟身。
澄烟忽然凑近他,眼神带了点认真。
“哥哥,你今天晚上有空吗?”
鬼绷头怔了一下,语气下意识警觉:“你怎么忽然问这个?”
澄烟垂下眼眸,笑了笑:“也没什么……就是,我已经很久没正大光明地跳给你看过了。”
他轻轻抬起头。
“昨天李家的人来了,把镜归楼的顶楼包了。那是个外放的平台,昨夜有好多舟子在江面围着看我跳舞。”
“今晚李公子还会来。”他说得轻描淡写,却不知不觉地捏紧了袖口。
“我……就想知道,你愿不愿意来看我跳。”
这句话轻柔,却带着微微的颤音。
提到李墨渊,鬼绷头眉头皱了起来。
昨夜的事从他脑海闪回。
他原本是想一见面就向澄烟询问李墨渊的事情,结果被澄烟一连串的调笑与亲吻搅了个干净。
他这才回过神,语气低了几分:“昨天晚上……李墨渊,他来做什么?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澄烟眨了眨眼,目光躲了一瞬,随即低声道:“……他没做什么。”
“就是……就是看了一会儿舞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说,那人送了很多赏钱。
他只是含糊带过。
鬼绷头看了他一眼,忽然问:“……你能拒绝他吗?”
澄烟一愣。
他张了张嘴,有些无措地咬了咬唇:“我……没有那个能力。”
船舷传来江水轻响,空气似乎沉了一瞬。
鬼绷头没有说话,只是沉沉地抱了他一下。
“你做什么事情……都要小心。”
澄烟被他抱在怀里,轻轻一笑。
“嗯。”
他郑重其事地点头,像个听话的小孩。
“那哥哥你来吗?”
“今晚我会跳一个特别的舞,以前从来没跳给那些人看过。”
鬼绷头点头,低声应道:“我会来。”
“真的?”
看见鬼绷头点头,澄烟眉眼一弯,笑得像水一样软:“你来我就真的好开心。”
他轻轻靠上去,将脸埋在鬼绷头肩头,贪恋着片刻微光。
天将亮了。
雾气慢慢被晨风吹散,小舟开始回航。
镜归楼的朱楼剪影重新浮现在远处江面之上,楼檐高挑,帘幔还未拉起,却已笼着一股醒来的香气。
小舟无声地靠近。
澄烟轻轻起身,在鬼绷头唇边吻了一下:“等我。”
鬼绷头目送他离开。
直到那道身影跃入密道、消失在朱楼之下,他才垂下眼,划着小舟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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