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韩修文离开后,韩昭文命人撤去了药炉,顺便找来胡娘子。
小厮将胡娘子引进屋时,他正好写完最后一张药方,自案后递过去,纸上还墨迹未干,“有劳娘子按此方抓药,务求上等药材,不必计较价钱。”
胡娘子不识汉字,接过药方略扫一眼,只见密密麻麻三页纸列了数十种草药,不由一怔,忍不住道:“上回公子才让买了四五十种药材,如今又添这些——这般耗费,当真不会浪费?”
韩昭文放下卷起的宽袖,神色从容地收拾笔砚,“阿九姑娘身上新旧伤痕交错,陈年旧疤尤多,若要消痕淡疤,自然耗药甚巨,何来浪费之说。”
胡娘子眸中讶色一闪,一句到嘴边的话险险咽了回去。
韩昭文抬眼一掠,淡声问道:“娘子有话说?”
胡娘子踌躇片刻,终是道出了心中的困惑,“敢问公子,那位阿九姑娘,可是大光明宗之人?”
韩昭文眸光微动,没有否认,“是。有何不妥?”
胡娘子神情一凝,脸上血色尽褪,喃喃道:“公子可知在敦煌城中,与大光明宗有牵连者,皆视同邪教信徒,论以死罪!”
温润如玉的中原公子似乎对此不甚在意,云淡风轻地一笑,“娘子不必忧心,大傩仪上,敦煌城主已特赦阿九。更何况她早已背离宗门,不算大光明宗之人了。”
胡娘子怔住了。
韩昭文继续道:“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阿九与其余明宗信徒不同,但请娘子宽心。”
室内一时寂然无声,直到韩昭文再度开口,“娘子还有事吗?”
胡娘子察觉失态,敛容道:“既然如此,看来是我多虑了,这便去抓药。”
言罢她便退出了房门,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韩昭文眸光渐沉,若有所思。
夜色降临,敦煌城又归于宁静,城郊则是另一番景象。
幽寂的树林在夜幕中愈发显出荒凉,裴语燕望着眼前的景象,几乎希望自己快些死去,或许唯有如此,才能从无边的噩梦中挣脱。
一日前,她还在卫纾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即使出游览敦煌胜景,也有韩修文遣来的不良人随行护卫。怎料前一刻还在赏览大漠奇景,后一刻坐骑骤然失控。
依稀记得惊马闯入荒无人烟的密林,四下杳无人烟,随行护卫不知所踪,连一向与她形影不离的卫纾也不知去了何处。
蓦地马蹄被什么绊住,连人带马翻滚而下,裴语燕被狠狠地甩出,跌入道旁的土沟,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天色向晚,阴冷的风自林间掠出,窸窣作响,寒意钻入袖口和衣领,令人毛骨悚然。她泪流不止,整日水米未进令身体极度虚弱,一不留神又被乱石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裴语燕首次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告诉自己一定是坠入了梦魇,否则为何会看见一双幽绿的瞳眸,隐在漆黑的夜色中,犹如来自地狱的幽灵,森然骇人。
随着一阵轻响,绿眸的真身呈现在视野中,那是一头体型巨大的狼,灰毛与荒草几乎融为一体,幽亮的狼眼碧芒闪烁,露出贪婪和狡黠。
这一刻,她再难强作镇定,巨骇之下彻底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裴语燕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空弃的建筑,梁上的橼木积着厚灰,失修的屋顶有几道裂缝,透入拂晓时分黯淡的天光,隐约可见漆涂剥落的木像和彩绘,似乎是一座破落的山庙。
裴语燕转了转眼,视线中映入一个灰衣男人,背对着她坐在不远处,对面石块架起的火堆跃动不定。裴语燕张口欲唤,却只发出细弱的呜声,口中不知何时被湿巾堵住,两端以布条系于脑后,四肢也尽被麻绳捆缚。
男人听见动静转头一瞥,面部以黑巾遮掩,露出一双凶狠的四白眼。
裴语燕惊惧之余心思电转,依眼下情形,她大概是被山匪所掳,然而身上的财物并未丢失,贼人也不曾侵犯,不知究竟有何意图。若为求财自然最好,若为图色也须尽力周旋,当务之急先保全自身。一念至此,她略定了心神,目光恳切地望向男人,竭力吐出几个含糊的字音。
男人不耐烦地皱眉,凶巴巴地喝道:“叫什么叫!再叫就把你丢去喂狼!”
这一喝果然有效,裴语燕立即噤声,然而只静了一刻,她又呜咽起来,这一次似是恐惧难抑的抽泣,声音比之前还要刺耳。
男人啪地将树枝丢入火中,激起的火星映得他凶神恶煞,“有完没完?想活命就给我安分点!”
裴语燕本能地瑟缩了一下。
屋内终于重归安静,片刻后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青年缓步而入,同样以黑巾覆面,声音别有特色,慢条斯理道:“老枭,怎么这般不知怜香惜玉,吓坏了小娘子该如何是好?”
裴语燕只觉此人音色耳熟,却想不起在何处听过,目光扫过他身后,隐在废庙暗处的两个跟班隐约显出轮廓。
老枭啐了一口道:“这个小娘皮究竟是什么人?幺哥既要兄弟们抓她,又诸多顾忌,如今人掳来了还不让伤,咱们到底图什么?”
被唤作幺哥的青年浓眉大眼,举止间自带风流,言语总透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似是贼众头目。
裴语燕听得其言,知道青年是唯一的脱身之机,将全部希望寄于其身,竭力发出声响。
许是碍于幺哥在场,老枭没再恐吓,凶狠的目光中依然露着厌烦。
幺哥垂眼瞥见裴语燕左臂衣衫破损,隐有血迹,眉头一蹙,“不是交代过,尽量不要伤她。”
老枭随眼一望,满不在意道:“一点小伤罢了,许是逮她时撞上野狼弄得,弟兄们也挂了彩,何必大惊小怪。”
幺哥淡漠地扫他一眼,没再说话。
裴语燕将期盼再次倾注于青年,不断低呜,总算挤出几个勉强可辨的字音。
幺哥会意,伸手解开她脑后的布条,裴语燕立即吐出口中的湿巾,不受控制地抽泣起来。
幺哥漫然坐下,过了好一会才悠悠开口,语声带着三分痞气,“哭够了?够了我可就再堵上了。”
“不,不要!”裴语燕急声叫道,抬眼瞥见他目中揶揄的笑意,心念一动,“阁下何人,为何抓我?你可知我是谁?”
“自是知晓才会抓你,”幺哥弹了弹衣袖,随意道,“至于要做什么,现下还不能说。只怪你运气不好,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裴语燕一惊,猜不透他所指何人,她来敦煌不过数日,除了入城那日救过阿史那,实在想不出还得罪过谁。她唯有力持镇静,“你既知我的身份,就该明白掳走我的下场,但你毕竟不是主谋,只要答应放了我,我保证绝不为难,安全归返后另有重酬相谢。”
幺哥闻言纵声大笑起来,眉间露出一丝讥色,半是佩服半是调侃道:“小美人倒有胆识,身陷囹圄还敢讨价还价,在下佩服。”
裴语燕怎会听不出嘲弄,极力稳住心绪,“我绝非与你说笑,我此番来敦煌乃是奉淑妃之命,半月之内若不能返回长安,宫中必会遣使西来,届时闭城缉查,你以为能逃得掉?”
幺哥目光一沉,一旁的老枭已骇然开口,“你说什么?你是宫中的人!”
裴语燕滞了一瞬,迟疑道:“我乃定南王郡主,淑妃裴氏是我的嫡亲姑母。”
老枭惊疑地盯住她,眉头一拧,目现狠意,“你若敢骗我,老子现在就杀了你。”
裴语燕反应过来,幺哥竟未告知手下自己的来历,这反倒成了她脱身的机会。
见她迟迟不语,老枭怒火更炽,“死丫头,老实交代,你来敦煌究竟做什么!”
裴语燕面色一白,咬了咬唇,不再开口。
老枭撸起袖子就要动手,被幺哥一把拦下,“我说的话你都当耳边风了?”
望着对方的神色,老枭悚然清醒,满目不敢置信,“幺哥,你早知道这丫头是定南王郡主?难怪不让弟兄们动她,既然如此又何必犯险,你可知得罪定南王会有什么下场!”
幺哥目光微变,语气却淡定如常,“不错,我确实知情,但正所谓有奇险方得重酬,不拼一把,如何彻底翻身?”
老枭连退两步,急喘一口气,恨声道:“别骗我了!你这般精明的人,岂会无故冒这等奇险,定是影卫那帮人又找上你了。”
“老枭!”幺哥收了不正经,眼神凝肃起来,“我们出去再说。”
他的目光扫过裴语燕,再次堵住了她的嘴,与老枭一前一后走出废庙。
至此裴语燕心下已明,怕是所谓的影卫欲擒自己却又忌惮身份,才假手这幺哥一伙。看情形老枭似乎不愿沾这浑水,幺哥却一意孤行,不知是为重利所诱,还是有把柄受制于人。
二人在庙外争执良久,喝骂声断续传来。
天光渐亮,不远处的火堆燃尽成灰,废庙中的一切愈发清晰。地面铺满湿腐的稻草,墙壁斑驳剥落,周遭器物亦是肮陋不堪。
外面人语渐悄,裴语燕手脚被缚,只能侧倚于干草堆上。她整日未食,饿得眼冒金星,腹中咕咕鸣响不止。
恰巧幺哥走入,听见声音从怀中取出油纸包裹的馕,解开她脑后的布条递到嘴边。
若是以往,裴语燕断不肯碰这等吃食,然而如今受制于人,饥渴交加,但求果腹,她也不再挑剔,就着对方的手吞咽起来。不知是吃得太急还是馕饼太干,裴语燕一口噎在喉咙里,连连呛咳。
幺哥嫌弃般啧了一声,摘下水袋喂了她两口,见她顺下了口中的食物,忍不住嘲弄,“堂堂郡主,吃相竟然如此粗野,说出去谁信?”
裴语燕知道他是故意作弄,也不理会,咽下食渣缓道:“饥闻麻粥香,渴觉云汤美,阁下若饿上一天一夜,吃相只怕还不如我。”
幺哥听得有趣,心情也愉悦起来,“郡主这张嘴倒是厉害,半点亏不吃。”
裴语燕将他的话听入耳中,忽然灵光乍现,脱口而出,“我知道你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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