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的泥地仿佛被疾蹄踏过,地面踏熟软烂,凌乱的足迹错杂纵横,骏马经过时极易陷落其中而拐伤马腿,必须时时留神控缰。
韩修文被迫在道旁勒停了马,鞭梢一振,一枚铁蒺藜从泥中破出,长长的刺尖染着深褐,另一端连着半截断裂的绊马索。他的视线一一掠过,目光沿杂沓的蹄痕投向官道左侧的密林,心头顿觉不妙,“马蹄印在此消失,郡主最后的踪迹应在此处。”
卫纾霎时脸色苍白,回忆起前一日的情形,颤声道:“昨日午后,郡主听闻此地有鸣沙奇观,执意策马来此,我未能劝阻,反被她半路甩脱,怎料直至傍晚郡主仍未归返。”
韩修文放眼四顾,忽然注目于杂林下的一处缓坡,“那边似乎有动静。”
坡下积满枯朽的落叶,两道辙印深深辗过,延伸至二十余丈外。地上倒着多具狼尸,通身染血,狼目圆睁,数步外横卧着一匹遍体鳞伤的骏马。
卫纾一眼认出,失声惊呼,“是郡主的坐骑!”
韩修文心头骤沉,策马靠近细查,片刻后拧眉道:“看情形此地似有埋伏,鸣沙山一带匪患频仍,郡主莫非误入贼人陷阱?”
卫纾经他一语点醒,凝目扫过道旁横陈的狼尸,忽然神情一紧,“那是什么?”
韩修文循着她的视线望去,一具狼尸下似乎压着异物,他扬鞭一抽,一枚暗红色金属翻转而出。
那器物似是一枚令牌,通体扁平狭长,边缘呈锯齿状,似残月又似弯刀。正面阴刻烈焰图腾,内藏面目狰狞的修罗面相,背面蚀刻一行血底黑字的符文,似是某种古老的文字,下方还悬有三枚青铜铃铛,随动而响,声音异常诡异。
韩修文的脊背蓦地激出一身冷汗,“修罗令!”
卫纾虽不识此物,观其神色已知不妙,捺下情绪问道:“修罗令是何物?”
韩修文勒缰的手不由收紧,嗓音微哑,“我也仅在沙洲地方志中看过记载,据说此物是大光明宗号令杀手的令牌,共十二枚,对应十二组修罗煞星。任意一枚现世,必在江湖掀起腥风血雨,哪怕是凶名远扬的雁山七寇,也曾在这些人手中栽过跟头。”
“可是当年在长安犯下重案的雁山七寇!”一语入耳,卫纾终于识得厉害,脚下一软,勉强才维持住镇定,“连如此凶徒都不能敌,大光明宗的杀手当真如此恐怖?会不会是江湖人夸大其词——”
韩修文眉头紧锁,摇了摇头补充道:“卫司闱有所不知,大光明宗之所以威震西域三十六国,正因其总坛有一百四十四位修罗杀手。昔年贵霜拒信明宗,撕毁降表,翌日便在国主的寝宫门槛发现一枚斜插的修罗令牌。当夜国主并数百王公贵胄尽殁,尸首于大殿前摆成圣火阵。”
卫纾久居长安,自然不知这些传闻,听罢骇然色变,“若郡主落入这些人手中,岂非凶多吉少?”
韩修文同样惊异难定,好在面上还算镇静,沉吟片刻道:“单凭一枚修罗令,暂时不能断定是大光明宗所为,当务之急须尽快确认郡主去向。”
卫纾环顾四周,面露愁容,“偌大的鸣沙山,光靠我们两人寻找郡主,要找到猴年马月。”
韩修文迟疑道:“不如我回参军厅,多召集一些人手一同来寻?”
卫纾另有担忧,拦住他道:“郡主此行本无人知晓,若贸然声张,恐生枝节。何况堂堂郡主擅自离京,还在城郊遭人劫掳,传扬出去对郡主的名声也不好。”
韩修文也想到了这一层,南宁郡主身份尊贵,清誉不容有失。考虑片刻,他沉声道:“此事确实不宜惊动太多,如今线索寥寥,容我先同兄长商量一下对策。”
卫纾先是一惊,继而喜道:“参军大人寻得令兄了?”
眼下情况特殊,韩修文也无暇遮掩,如实道:“昨日午后方见过家兄,他如今暂居城中三元客栈,我们即刻返回,先向他道明情况。”
听见韩昭文的名字,卫纾才算定了心神,“信阳公子足智多谋,有他在此,定能寻得郡主下落,也不枉郡主千里追寻之苦。”
最后一句入耳,韩修文眉梢一跳,忽然沉默了。
马蹄如雨,疾驰而归,一路无人开言。
二人在三元店外停下,门外恰好走出三人,为首的是三元店掌柜,正在怒斥一对母子,似是对方抓错了客人的药方。
那妇人年约四旬,丰腴娇袅,风韵成熟,唯唯诺诺地低头认错。一旁的少年似乎有些不服气,几次想要出言维护,都被妇人以眼神拦住。
掌柜见到韩修文等人,不耐烦地斥退二人。妇人这才带着少年离开,目光不经意扫过内院,竟似有种隐秘的怨毒。
这一瞥恰好被卫纾捕捉到,她微觉异样,却未深究,余光掠过一旁的少年,竟是入城那日郡主遇见的胡人少年。
阿史那也瞧见了一行人,却未驻足。
众人匆匆入苑,方至廊下,韩修文瞧见前方院中闪过一个黛色纤影,脚下不由一顿。
卫纾心系郡主未曾留意,抬眼望见韩昭文的身影,秀目一亮,喜叫出声,“韩公子!”
庭中一个淡青身影颀长如玉,听见唤声徐徐转身,看见来人眸中闪过一丝轻讶,“卫司闱?”
客苑中还有四五个干练的小厮正在洒扫,韩昭文简单交代了两句,将一行人引入内厢。
听韩修文述完事委,他眉尖微蹙,“大光明宗为何要对南宁郡主下手?”
卫纾心乱如麻,脱口道:“听说大光明宗魔徒无恶不作,西域诸国闻之色变,这些人连寻常百姓都不放过,若是盯上郡主的身份,对她痛下杀手也不足为奇。”
韩昭文不予置评,转而道:“方才听修文说见到了修罗令,可有带来?”
韩修文这才想起,从怀中取出令牌,“此物我曾于地方志中见过,适才在郡主坐骑尸身旁发现,想来郡主失踪必是大光明宗所为。”
韩昭文接过细审视片刻,沉吟道:“形制确似大光明宗之物,但未必真是修罗令牌。”
见二人面露疑色,他不紧不慢地解释,“传说修罗令乃大光明宗圣物,能号令十二修罗煞,若郡主失踪真为其所掳,怎会轻易将此令遗落事发之地?”
韩修文也觉出异常,且不说郡主的身份在敦煌无人知晓,即便泄露,大光明宗与定南王素无来往,没必要在敦煌剿明的风口浪尖,再开罪一位中原王侯。
他沉思道:“莫非有人故意诱导,意图将郡主失踪嫁祸大光明宗?”
韩昭文没有否认,“不排除这种可能。”
一旁的卫纾惑然不解,“劫掳皇亲可是死罪,什么人不要命了敢开罪定南王?”
韩修文眉头深锁,“若真有人蓄意嫁祸,对方究竟是何意图?”
场中寂静了片刻,韩昭文缓缓开口,“中原大光明宗分坛设于天山北麓,距敦煌四百余里,若郡主在敦煌被大光明宗劫掳,最有可能怀疑动手的莫过于这些人。”
二人闻言皆面露诧异。
韩昭文凝视手中的令牌,语声缓似逐字斟酌,“南宁郡主失踪,表面看是意外,然而此事一旦传至长安或南藩,依天子性情,势必与大光明宗开战。天山一带有高昌、疏勒、龟兹等举国信奉大光明宗者,决不会坐以待毙,甚至可能因此与北庭都护决裂——”
随着话语,韩修文和卫纾的脸色渐渐都不太好。
“天山若起烽烟,西域必生乱局,彼时中原民心难安,后果不堪设想。”最后一句话像一瓢冰水浇下,瞬间封冻了气氛。
室内静得针落可闻,韩修文没有想到此事背后另藏凶险,面色剧变,一刻后才缓过神,“若是如此,主谋郡主失踪的幕后之人,当真所图匪浅。”
韩昭文归还了令牌,并不接口。
卫纾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劝住郡主,她若不来敦煌也不会出事。”
韩修文神情复杂,停了一下沉声道:“待此次寻回郡主,我必亲自送她回长安,绝不令她再有任何闪失。”忽然仿佛想到什么,他又看向韩昭文,“四哥对于劫掳郡主之人,可有推测?”
韩昭文神情淡静,清冷的眼眸如浩茫渊海,不见波澜,连声音也听不出丝毫起伏,“布下此谋者,心智必非常人能及,如此人物举世少有,我不敢妄断。”
场中再度陷入沉默,韩修文叹息道:“此人的谋划尤其针对大光明宗,恐怕不仅图谋深远,更与明宗有不共戴天之仇,难道——”
他停住了没再说下去,惊惧地抬起了眼。
韩昭文自然明白他的未尽之言,却似乎无意挑明,淡淡地转开话头,“眼下在此妄自揣测也是无益,与其考虑背后之人的意图,不如设法尽快找到郡主,方为破局之法。”
卫纾忧心忡忡,“如今我们毫无头绪,如何寻找郡主的去向?”
仿佛料到她有此一问,韩昭文微微一笑,目光落向对面,“此事还须劳烦五弟。”
韩修文不解其意,与卫纾面面相觑。
韩昭文也不解释,起身转向书案后挥毫泼墨,一炷香后将写就的纸页装入信封,交予韩修文,“兹事体大,万不可泄露一人。我已写明应对之策,依此行事,至多三五日,定有郡主消息。”
韩修文又惊又喜,“四哥此话当真!”
韩昭文淡淡地一点头,话语从容,“劫走郡主之人既有所图,自然不会轻易伤其性命,为今之计先确保郡主安危,切不可打草惊蛇。待确认郡主无虞,再图后计。”
韩修文听懂他的暗示,心潮激动,当即起身前去安排,转身瞧见卫纾又心生迟疑。
韩昭文看出他所虑,淡淡一笑,“卫司闱暂时不便回悬泉驿,若不嫌弃,苑内尚有空房,不妨暂居于此。”
郡主去向不明,卫纾独居确实不便。她望了一眼韩修文,略作考虑后敛衽一礼,“如此多谢韩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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