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郊村镇众多,位于西南一侧的阳关镇,是其中极为普通的一个。
此镇盛产葡萄,以酿制果酒闻名。家住镇口的于福是外地人,去年初至沙洲,在镇上盘了一间酒铺,平时交给伙计,自己当个甩手掌柜四处溜达闲耍,这在镇上也算常见。此镇人口不足二百,主街仅一条,两侧开着几家售卖豆腐、小吃、杂货的铺子,除了赶集的日子还算热闹,平时可谓冷清。
这一日清晨,晨雾未散,于福提着一方食盒要去城南的百味香买羊肉蒸饼,结果城中心封了一块区域,还有衙役持刀而守,气氛森然,不知是何缘故。
自前番大光明宗袭城,坊间十室九空,附近的妇孺都疏散到了别处。清晨的街上人迹寥寥,清冷过了头,又突然围了一大片,于福难免不解,转去相熟的茶馆问起掌柜。
掌柜是个老好人,逢他问起,倒豆子般说了起来,“说是主街的客栈昨夜出了命案,一名投宿的客人被横刀夺命,今早伙计发现时,尸体都凉透了。”
于福遽然色变,“可是姓冯的那位掌柜家?好端端的怎会出了这种事。”
“可不就是他。”掌柜的摇头一叹,话语不无唏嘘,“这条街跟风水犯冲似的,先前才遭邪教生乱,如今又添命案,沙洲吏专呈派府兵彻查,将这附近全围了。”
于福有些费解,“查案就查案,闭了客栈也就是了,封街做什么,买个蒸饼都不给进。”
掌柜四顾无人,凑近他耳边压低嗓音,“你有所不知,听说上头怀疑又是大光明宗魔徒所为。”
于福倒抽一口冷气。
掌柜拾起茶饼,表情神秘,“你可记得大傩仪上得了城主赏赐的射手?这回死的就是他。”
见对方满面惊疑,掌柜一边研茶一边道:“那人本是外乡人,得了赏赐还不知收敛,反而大肆炫耀,前日重阳他在月泉阁设宴,将辟尘被取出示众,满城皆知。这般招摇,难怪引来杀身之祸。”
于福更为疑惑,“不是说邪教所害,怎又成了因财害命?”
掌柜将碾碎的茶末过入筛中,愁眉半锁,“这还不明白,大光明宗若要动手,首当其冲就是大傩仪上射杀信徒的人,旁人也就算了,偏那个外乡人最为惹眼,不拿他开刀还找谁?”
语毕还不忘提醒,“听说那日你也上场了,今日千万留神,别出来瞎转悠了。”
于福深觉有理,点头称是,忽又想起一事,“既然是邪宗动的手,辟尘被岂非也被夺去了?”
掌柜烧热泥炉准备煎茶,一咂嘴道:“谁知道呢?不过大光明宗什么好东西没有,一件辟尘被也未必入得了眼。”
于福又问了两句,转过两条街探看,果然瞧见有仵作提箱出入,被遮挡的区域正是客栈所在,不时有店伙计被不良人带走,再往前凑两步就被府兵拦了。于福也不恼,在街边买了几个白面炊饼,溜回了自家院子。
宅院不大,乃是沙洲常见的高墙窄户建筑,前为倒座,内院自居。伙计迎面而来,于福也不理会,径直入内后随手放下热饼,拐进了一间隐秘的暗房。
房内光线昏暗,于福从袖中摸出火折照明,小心翼翼地翻出藏于暗处的紫檀木匣。顶盖一掀,内里赫然是一卷流光溢彩的金缎织物。
跳跃的火苗描摹出织物表面的精美纹路,也照亮一双幽光闪烁的三角眼,那张原本寻常的脸庞,在这一刻陡然诡异,看上去贪婪而阴毒。
于福其实是化名,来敦煌前,他与六个兄弟还有一个名号。
雁荡七寇。
韩修文近日很不好过,郡主失踪之事未决,客商魏宏又横死客栈。沙洲吏奉命协查,城局参军厅自然也不例外。
死者是赣州人士,年四十有三,于宿处被人一刀封喉绝息。被杀前一日曾在月泉阁设宴款客,将敦煌城主赏赐的辟尘被示众。经仵作勘察,死者殒命时神色无惊惧,似醉酒酣眠后遭袭。室内陈设井然,案几无倾,衾褥未乱,窗柩紧闭,门闩无撬痕,唯有辟尘被不见了踪影,显是熟人所为。
韩修文阅罢卷宗,第一时间怀疑是谋财害命,上书请查死者前日在月泉阁宴请宾客,状牒呈上后却被法曹参军郑松仁驳回。韩修文难以置信,亲自找上了郑府。
郑松仁正坐在廊下调弄一只墨黑的鹦鹉,瞥见来人也不起身,“真是稀客,韩参军今日怎么有空登门?”
韩修文与此人一向不大对付,碍于同僚一场,仅在面上维持三分客气。“下官前来是为魏宏被杀一案,郑大人为何驳回下官所呈状牒?”
郑松仁恍似一醒,漫不经心道:“原来是这事,有劳韩大人费心了,只是此案已了,法曹局一致判定魏宏是被邪教魔徒所杀,不必再查了。”
一件命案竟如此轻易裁断,韩修文简直难以置信,压着性子道:“大人断定此事是邪教所为,可有依据?”
“还需什么依据,魏宏在大傩仪上围猎明宗魔徒,拔得头筹,获敦煌城主厚赏,此事人尽皆知。”郑松仁爱惜地审视鸟羽,敷衍道,“邪教之人怀恨在心,杀之泄愤,有何可疑?”
韩修文气极反笑,“大人此言差矣,且不说大傩仪上的围猎者非他一人,即便真是邪教魔徒杀人泄愤,为何连赏赐的辟尘被也不翼而飞,大光明宗难道还会贪图这等财物了?”
“爱财之心,人皆有之。”郑松仁不以为意,“邪教魔徒见财起意据为己有,也不足为奇。”
韩昭文满腹说辞被他轻飘飘地堵回来,一时竟无言以对。
“倒是韩参军,”郑松仁从椅上缓缓起身,漫不经心地一扫眼,话锋忽转,“听闻你最近在寻什么人,可需本官相助?本官在沙洲十几年,对此地总比参军熟悉一些。”
韩修文知他有意试探,冷冷道:“这是下官的私事,不劳大人费心了。”
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郑松仁又逗弄两下鹦鹉,吩咐下人送客。
“还以为敦煌是长安呢,处处全由得你说了算。”望着他的背影,郑松仁哼笑一声,“阿史那,你可认得他?”
屏风后转出一个胡人少年,屈膝半跪道:“曾在三元店中见过两次,他的兄长似是住在那里。”
郑松仁掠他一眼,似有意又似无意,“此人出自信阳韩氏,他的兄长就是聂大人所说的信阳公子,你既同他打过照面,也不方便再做事了。”
阿史那低下头,看不见脸,“只要能找回阿娘,我的命就是大人的,但有吩咐,无不遵从。”
郑松仁满意地笑了笑,“放心,只要你好好做事,聂大人那边我自会替你美言,有他在还怕找不出你阿娘的下落?”
阿史那恭谨地叩谢。
郑松仁随手一抬,鹦鹉扑棱棱飞回栖枝上,“近几日你先不要来我这里,在三元店盯紧那个信阳公子,一举一动都不准放过。”
直到郑松仁离去,阿史那才站起身,他的神情不复桀骜,唯见沉默。
廊下的鹦鹉安静剔羽,鸟喙偶然一张,仅有半截舌根,灵活的鸟舌早已被人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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