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授权事务处,为您的死亡授权。
打仗前我这儿是整个基地最清闲的部门了,因为没几个傻子会想去送死。
打仗后我这儿也是整个基地最清闲的部门,因为来授权送死的傻子总没有那些直接去死的傻子来的快。
他们有些俊俏,有些丑陋,大多数还是过目就忘平凡。他们有高的,有矮的,有男有女,但共同特点是他们永远过分年轻。我费点力气从脑子里扒拉出战前的模糊记忆,恍然惊觉这都是些该上学早恋,不干正事的年纪。同样一份的授权书,我打印了上千次,递给他们,看着他们签下各自的名字,然后再也不见。
那些名字我刚开始这份工作的时候还会牢牢记住,但随着时间一久,我就发现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下了模糊的影像。有人在我面前,存在过。
每一个死亡授权事务所的工作人员都有严格的一套台词流程,把不需要的全部剔除,只留下来最机械的对话程序。我麻木的工作着,每天会遇见上百个士兵。他们都会或多或少有些对生命的不舍,害怕,犹豫,但总归还是会去。去奔赴他们应该的使命,该做的事。
而我的操作程序如下:
“午安女士,麻烦您帮我准备一份授权文件。”
我点头,按下了打印键。
“请您稍等。”
年轻的女孩对我一颔首,军装穿的很笔挺。
打印机‘嘀’的一叫,她的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我将那薄薄的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她,说:“请在空白处签名,核实您的授权,同时请对着记录仪口述一下这段话:‘我授权我即将在战场上迎来自愿的死亡,以我的生命铸成新的城墙,我授权死亡。’”
女孩照做了,读的时候声音平稳,但我看她眼角有一抹泪光。她读完,文件还我,对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回敬了一个,点点头:“授权流程走完了,祝您顺利。”
“感谢您。”
她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一点泪光大概是我的错觉。
第二个:
“午安女士,麻烦您帮我准备一份授权文件。”
我点头,按下打印键。
“请您稍等。”
年轻的男孩对我一颔首,军装穿的很笔挺。
打印机‘嘀’的一叫,他的生命即将进入倒计时。我将那薄薄的一张纸和一支笔递给他,说:“请在空白处签名,核实您的授权,同时请对着记录仪口述一下这段话:‘我授权我即将在战场上迎来自愿的死亡,以我的生命铸成新的城墙,我授权死亡。’”
男孩照做了,读的时候声音有点抖,但还算坚决。他读完,文件还我,对我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回敬了一个,点点头:“授权流程走完了,祝您顺利。”
“感谢您。”
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第三个:
“午安女士,麻烦您帮我准备一份授权文件。”
我点头,按下打印键。
“请您稍等。”
第五个:
“午安女士,麻烦您帮我准备一份授权文件。”
我点头,按下打印键。
“请您稍等。”
第十四个:
……
第二十九个:
……
第八十一个:
……
第两百七十四个:
“午安小姐,今天的太阳很好。”
这位看上去和我弟弟一样大的年轻人可能入伍时间实在太短了,他们大概还没有机会教他如何应付授权程序,就让他这么来了。于是他对我这个侩子手露出了一个略显青涩的笑容,还眨了眨眼睛,说出了一句让流程台词全乱套的问候。
我有些恍惚的点了点头,机械地按下了打印键。
“……请您稍等。”
他对我笑着,说:“没关系。”
他看着我,我却已经看到了他被炸成碎肉块,或是腐烂在战壕里的模样。那张温柔的笑脸估计会染上鲜血和硝烟,手握着枪支,很快的,很难看的,很孤独的,死去。
“哦,你这是在干什么。” 我声音很低的问了一句,不知道在问他还是在问我自己。
年轻人没听清,略微疑惑的问:“您说什么?”
“呃,没什么。请您稍等。”
打印机迟迟不响,显示屏上写着两个红色的大字:故障。
我想它可能也厌倦了送人去死的使命吧。我看着它,荒唐地生出了‘不想修’的心情。就这么算了吧,坏了吧,别再醒来去做任何事了。
脑子里这么想,我的手还是尽职的开始试图修理这一团电线做的智能玩意儿。
年轻人看我对着打印机敲敲打打,说:“让我来吧。我以前是学航天机械工程的,这个我能修。”
我愣了,还没说什么,他的手就伸过窗口柜台,把操作屏转了过来,开始有点费力的调整。这个变扭的姿势让他很不好意思的笑了,我看着却想哭。
“我说,”这些字眼很艰难地从我喉咙中挤出来,“你这是在干什么。”
年轻人看着我,手上的动作不停:“修电器呀。”
“…我说,你为什么要来。”
“当然是来授权啊,小姐,你业务怎么这么不熟练?”
他还有心情开个玩笑。我坐在我的位置上,跟着他笑了笑,笑得很疼。
“你才多大,还没活够就能授权死亡?”
那套我该说的,不该说的台词早已被丢到了外太空。
年轻人没回答我的问题,我却开始不依不饶:“你知道战场长什么样吗?你知道外面的敌人什么样吗?你知道你会怎么死吗?”
“都不知道。我不用知道这些。”
“那你还敢去?”
“这是我的国家,小姐。”
“呵,无知者无畏。”
“那就无畏吧。”
我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些倔强的男孩,以为他们会让我想起我的弟弟。我觉得有什么即将从我的眼角流出。
“你就不会后悔吗。为了别人的战争。”
他想了想:“会有想念的人,但我希望我能将这场属于所有人的战争早一点结束,让我珍爱的人安全一点。”
他把打印机修好了。
我恍惚中,透过他的脸看到了我弟弟的模样。不对,我弟弟怎么会在这儿,他在首都呢…在首都,学航天机械设计……
打印机‘嘀’一响。他将我眼角的一点泪水抹去,动作很轻。
“小姐,这不是我们的战争,但这是我们的世界。”
我说不出话来。
他对我很释然的笑了笑,念了一句古早的歌词。
“We didn’t start the fire. It was always burning since the world’s been turning. We didn’t start the fire. We didn’t light it, but we’re trying to fight it.”
这是多少年前,另一场战争唱出来的歌,现在又从另一场战争的另一张嘴里听到。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变。上战场的年轻人,唱歌的年轻人,愚蠢天真的年轻人,勇敢的年轻人……
我把文件递给他,说:“签吧,然后对记录仪说‘我授权死亡’。”
他毫不犹豫的一点头,说:“我授权死亡。”
我授权死亡,为了我心爱的国家,我了我心爱的人。
我授权。
啊,战火,它从遥远的北线穿过血肉之躯,来到我的面前。它的面目是多么的丑陋,残暴,可怕,让我们不得不献祭似的为它送上一群又一群还没来得及长大的孩子。
天真的孩子,无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举起他们的枪,回到母亲的怀抱里。
我目送他离开,写下了他的名字。希望可以用纸张这类比人的记忆更久远的东西,来记得这些曾经鲜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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