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歪脖子树上的痕迹，几人走上石板路往深山里走，葱郁的树木遮蔽了头顶的天空，这让本就不明亮的环境霎时间暗了下来。
山路虽然蜿蜒崎岖，但总归有条铺设好的石板路，算不上难走，后来江逾白几人发现事情并不如他们意料的那样继续发展。
一开始他们还走在石板路上，大概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树上的痕迹还在，但是眼前已经没有路了。
不——确切来说，是没有石板路了。
路依旧还在，只是变成了泥土路。
这条山路本就不好走，淅沥小雨下过后，泥土变得很泥泞潮湿，每走一步鞋子上就不可避免地沾上泥，走起来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天黑了，我们要不先回去吧。”
全然黑暗的环境中，树木窸窸窣窣的声响变得格外毛骨悚然。
安冉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在走了十几分钟的泥路后她终于忍不住哀嚎出声，强忍着不适开口说道：
“我鞋里面进了泥，泥里面有虫子，在我脚底爬，我们先停下来吧。”
难忍的疼痛感和湿冷的蠕动感让安冉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也好，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买点露营的东西再过来。”
林黯当机立断决定好接下来该做的事，她很有当领导的潜质，江逾白心想，他拿着手电筒回头一看，霎时间脸色发白。
安冉冷汗直冒，不安问道：“怎、怎么了？”
“记号不见了。”江逾白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
这大概是林黯第一次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她仔细检查了一番沿途的树，那些记号果然不见了，她浑身变得冰凉，不可置信地看着来时变得黑黢黢的山路：“你们还记得来时的路吗？”
其实两人的回答林黯早已心知肚明，这一路他们沿着歪脖子树的痕迹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子，遇到不下四五个分叉路口，而潮湿的泥土路更是完完全全掩盖了他们来时的痕迹，能不能找到石板路还是个问题。
林黯只觉得后背冷汗直冒，阴风拂过，冷汗被吹干时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
“我们迷路了。”
此刻再想原路返回已然不可能了，江逾白突然感觉手被轻轻拉住了。
“你怎么了？”他看向身旁拉住他的安冉。
“我……我脚好疼！”安冉疼得脸色发白，冷汗直冒，几乎是从牙关里挤出话来的，“虫子在咬我的肉……”
林黯和江逾白下意识地对视一眼，一人一边扶着安冉快速向前走去。
过了大概十多分钟，或许更久，他们迷失在深山中，接收剧本的手机也失去了信号，不知道剧本的内容是否有更新。
再次踏上石板路，江逾白听到不远处有淙淙流水声，他看着几人泥泞的鞋子和裤脚，提出先去寻找河流的主意。
“我们和你一起过去，你一个人的话……有可能会和我们走散。”
林黯扶着安冉，一瘸一拐地跟在江逾白的后面。
几人相互搀扶着走，不知是否被幸运之神所眷顾，在夜晚气温降下来之前，江逾白他们找到了河流，河流旁还有一个天然的山洞。
林黯扶着安冉在河边坐下，脱去安冉的鞋袜，看清她脚之后，林黯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只见安冉脚上吸满了密密麻麻的水蛭，每一条水蛭都有手指那么粗，此刻正紧紧吸附在安冉的脚背上蠕动。
“逾白。”
林黯回过头喊他，见江逾白在安冉身边蹲下，手里拿着点燃的打火机，很快便明白江逾白的想法。
她和江逾白配合，担心烫伤安冉，两人都很小心地一点点处理，好在结果有惊无险，安冉并无大碍，他们冲洗过鞋子和裤腿上的泥渍后进了山洞休息。
“真没想到你能把伤口处理得这么好，”林黯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她看了眼江逾白沾了些污渍的校服，笑着和江逾白唠嗑，“你有没有想过当个医生给需要帮助的病人看病。”
她一回想起过去，严肃惯了的眉眼变得柔和起来：“我以前是个医生，在妇产科部门工作了好几年，你们呢？来这里之前是干什么的？”
患难见真情，安冉很感激二人没有抛下她，还带着走帮她处理伤口，她很温和地笑笑：“我是个小学老师，原本今年是要教二年级的小孩，可惜……”
林黯安慰性地拍拍她的后背。
“逾白呢？”
江逾白双手抱着腿，将自己蜷缩起来，他将下巴搁在膝盖上，低低地“唔”了声，笑道：“就不用问我了吧，还穿着校服呢。”
安冉和林黯捂着嘴低头失笑。
两个年轻的女生聚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题，林黯和安冉分享妇产科工作时听到的八卦和前两次悬疑片拍摄遇时的经历，安冉则是吐槽自己学生的家长有多么麻烦，一个不顺心就觉得自己孩子被区别对待，要把她们告到教育局。
江逾白对她们的话题并不感兴趣，只是静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声。
他出神地看着山洞里一棵歪脖子树上结的野苹果，神情复杂，思绪万千。
他只是觉得，交谈声、水声、虫子吱吱乱叫的声音在他耳边远去，越来越模糊，最后什么也听不见了，和他死前一样。
不，还是不一样的。
那时身上哪里都很疼，哪里都在流血，体温失衡和骨头断裂时的剧痛固然难以忍受，但江逾白当时并没有觉得疼，他只是在想——
奶奶怎么办？
他回家迟了，或者再也回不了家，那个年迈的孤寡老人会不会很担心，会不会托邻居去学校问老师江逾白怎么没有回家，会不会拉住路人毫无尊严地哭着求他们找找自己的孙子江逾白，会不会从此一蹶不振或大病一场……
爸爸妈妈不在了，要是连他也不在了，奶奶真的就是一个人了。
“我要回家……”江逾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我要回家。”
“我的奶奶还在等我回家。”
“她的苹果还没有卖完。”
江逾白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扒着土坑的边缘，那只原本该握笔的手被扭曲，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幅度，他的手折断了，使不上力气。
他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他不知道自己挣扎了多久，或许十几分钟，也或许将近一个小时，在他快爬出半人高的土坑时，有数个边缘沾满皮肉和鲜血的铁锹又将他重重铲回原地。
这次不管他再怎么挣扎，他都爬不起来了。
江逾白只觉得手臂传来撕裂般的剧痛，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身体流入干燥的泥土堆中，把泥土浸湿了。
他艰难地抬起头，看着空荡荡的袖子，突然哭了。
“现在才知道哭，才知道服软吗江逾白？”
头顶的光线好刺眼，江逾白的眼睛生疼得厉害，但他没有闭上眼，而是看着那灯光在自己的眼泪里融化成一个明亮温柔的小球。
那些张牙舞爪、挥舞着铁锹的同学，他们的身影也在眼泪中变得模糊。
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看不见了。
江逾白死了，死在他17岁这一年。
他死的这一年，奶奶的苹果还没有卖完，奶奶的病还没来得及去看。
奶奶还在等着他回家。
“逾白，逾白——”
耳边的声音将江逾白从悠远的回忆中呼唤回来，江逾白抬起头，发现是林黯和安冉在叫他，她们焦急地看向他，一遍又一遍温柔耐心地询问。
“你怎么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江逾白摸向自己的脸颊，那里潮湿一片，布满了苦涩的泪痕。
“我……”江逾白想说自己没事，但话刚出口，数不尽的悲伤如同汹涌洪水般袭来，他发现自己的喉咙很疼，哽咽到说不出话。
他说不出“我没事”。
或许是因为他是个青涩还没完全长大的孩子，也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太过于揪心、太过于痛苦，一直以来无比坚强、从不流眼泪的林黯哽咽了，她颤抖着手环抱住江逾白，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而下，最终淹没在江逾白柔软的头发里。
“逾白不哭，姐姐在呢。”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姐姐会带你回家。”
林黯肩膀的衣服被大片眼泪浸湿，她看着怀里浑身颤抖的江逾白，似乎是透过他看到了自己妹妹的影子，她喉咙愈发疼痛，像吞了刀片，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不久前才死去、变得一无所有的孩子，只能一下一下地抚摸江逾白的头发，希望他的心情可以平复下来。
走了半天的山路，加上心情大起大落，江逾白累得昏睡过去，林黯将他小心地平放在地上，安冉拿出浸过水的纸巾细细擦去江逾白脸上的泪痕。
“愿你有个好梦，晚安。”
梦里的记忆是断断续续的，不久后开始扭曲，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江逾白因为噩梦再次惊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枕边多了一堆野苹果。
淡红还泛青的苹果被仔细清洗过，雪白泛着清香的苹果花里还残留着水珠，一碰，那冰凉的水珠滚落到江逾白手背上，残留的水渍宛如未擦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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