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走了。”甚至没有一个正式地告别。
他僵立在原地,喉咙里堵着硬物,半晌才吐出一句话:“……稍后送回。”声音轻得像自言自,像在背一条没有意义的口号。
灶台上那袋馒头开始回潮。江砚把其中一个拿起来掰开,心里空得厉害。胃在往里收缩,像旧楼里漏水的管道,时不时抽一下,发出低不可闻的呻吟。他坐到床边,往母亲睡过的那一侧挪了挪。枕头上还残着一丝旧肥皂味道和她的呼吸气息,淡得几乎要消失。江砚用额头蹭了一下,像某种幼稚的确认仪式,然后把馒头塞进嘴里,一口一口嚼,干硬的碎屑刮过舌根。
他努力想让自己去做该做的事——去社区站问,去健康小组登记处问,去广场那辆银白色车旁问。他想象自己站在那里,问出“她什么时候回来”。回答的可能是一个笑容、一个冷淡的“尽快”、一张印着二维码的回执单。想到这儿,他突然觉得走或不走已经没有区别。人被带走,就像一滴水被光塔蒸发,变成看不见的雾,再也握不住。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纸窗在夜里发出细碎的颤声。远处的光塔吐出新一轮的白光,刷亮了半边天空。电子屏像一只巨大的眼睛睁开,开始新一轮的宣告:
【请按时注射光剂,光明将与我们同在。】
【延迟注射者,将得到上门关爱。】
【关爱,从未迟到。】
江砚盯着那几行字,突然笑了一下,笑意干燥,像被碱水泡过。他把剩下的馒头放回袋子里,扯过一件外衣披上。身体里涌上一阵莫名的冷,像有人从背后往他骨缝里灌了冰水。他知道这种冷与天气无关——那是光剂带来的空虚在慢慢扩大,像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内脏往外抻,抻到只剩下纤细的几根线维持形状。
他想起很久以前还在学校的时候,老师在政治课上放过一段宣传片。镜头里是明亮的城市、白色的医院、穿着整齐的医生和微笑着的孩子。画外音说:“光剂,是对抗永夜的希望,是人类共同的火种。”当时他也跟着鼓掌。鼓掌时,他看见窗外那棵被灰尘裹得发白的槐树在风里摇,树叶像在抖,发出“哗啦”的响声,像轻微的笑。
“希望。”他低低念了一遍。这两个字从他口腔里滚过,像从一口干井的底部掏出一块碎石。
他起身,走到门口,刚要把门关上,余光里瞥见门边那只破纸箱,角落露出母亲的围巾。围巾褪了色,边缘有几处脱线。他蹲下去,小心地把围巾抽出来,抖一抖,围在自己的脖子上。围巾没什么暖意,却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像是有人从背后替他把围巾拢紧,手掌温热,贴着他的颈侧。
他想,一个人如果必须活下去,总得抓住点什么。这围巾也好,那枚磨亮的硬币也好,或者……他突然不愿把“或者”这两个字想完。
楼道里有脚步声,轻快,带着急促的回声。他把门虚掩,趴在门缝往外看。一队人从楼上下来,白制服、口罩、手套、手持终端,鞋子踩过水渍的声音干脆利落。他们并不看两侧的门,像一条熟悉的路线从楼梯上滑过去。领头的人路过江砚家门口时侧头瞥了一眼,视线与江砚短暂相撞,对方的眼睛像一盏干净的灯——但那灯里没有火,只剩玻璃。
“下一户。”那个领头的人说。
“是。”队伍里的的人应声,脚步跟上。
门外恢复安静。江砚把门合上,靠着门板,慢慢坐到地上。他闭上眼,把围巾往上扯了扯,挡住半张脸。鼻腔里是旧布料的味道,夹着一点洗衣皂的甜和潮气的霉。他在黑暗中对自己说:等明天,等到天亮再去问。话音落下,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城市已经很久不说“天亮”了。人们用“下一刻光塔巡光”“下一次注射”“下一个配给周”代替“早晨”“中午”“傍晚”。白昼在语言里先死了,然后才在天空里死去。
他没有再想下去。疲惫像一块沉石从头顶落下,正中他的胸腔。他靠在门上睡着了。睡得很浅,像浮在水面,只要一点声音就能把他推回冷的现实。
半夜时分,电子屏仍在唱着它的歌,风从走廊尽头吹进来,卷起一张角落里的小传单,传单被吹到门缝下,贴在门边。上面印着一行蓝字:
【给爱的人一次更好的未来——报名参加“关爱转运计划”。】
字印得很漂亮,底纹是一束光,像从某个看不见的洞里射出。光落在那些字上时,字显得比光更亮些。江砚睡着,不知道门外的纸像一只薄薄的冷手轻轻拍了一下门。他只在梦里看见母亲把毛巾叠好,放进包里,对他说:“我很快就回来,等我。”
梦里没有光塔,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灯光下,她的影子落在墙上,薄薄的一层,握着他的手。等他想握紧,影子却慢慢从墙上褪下去,像被风收回。
他从梦里惊醒时,外面还在夜里。城市没有睡,或者说,它一直在这个不眠的姿势里苟活。远处有车的声音,又有脚步声,许多细碎的声音汇在一起,构成一种连续不断的“嗡嗡”。他坐起身,摸到那枚硬币,握在手心,手指渐渐有了热。
他没有哭。他只是把围巾往上拉,拉到鼻尖,像一个要出门的人在冬天里做好准备——其实他没有要去的地方。
【请按时注射光剂,光明将与我们同在。】电子屏又响了。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想,如果光明真的与我们同在,为什么语言里没有“早安”?
没人回答。夜把所有问题都吞进去。
他把硬币塞进兜里,站起,去把那袋馒头又掰开一个,咬下去,咔嚓一声,像在咬一块冷掉的光......
——
短暂的意识浮上来时,他在金属与冷白的交界处。
那是一间狭长的房间。天花板不是下层常见的发黄塑板,而是平整的浅灰面,光源嵌在其间,柔和却均匀。墙角有一台仪器,指针缓慢移动,发出“滴——滴——”的声音,像一只固定住节拍的心脏。空气里没有霉味和煤气味,只剩无菌的清爽,冷得让人安稳,又冷得让人害怕。
江砚尝试动了动手指,掌心有绷带的摩擦;手背上贴着一小片透明贴膜,下面是细小的针眼。他侧头,就看见一只手从光影里伸来,轻轻替他把滑到手腕的毯子往上拉。
“醒了?”那声音又出现,近得把幻觉中的雪停住。
他艰难地看清来人。黑色外套、干净的领口、下颌线收得很利落。那是一张过分冷白的脸,几乎不见血色;五官锋利而干净,带着一种克制的压迫感。短短的白发在微风里微微起伏,连眉睫都呈近乎银白的色调。最醒目的,是那双眼:在冷光下不自然地更清,瞳孔深处像留下了某种“折射”的痕迹,光线掠过时会闪出很浅的一道纹,让人本能意识到——这人并不完全像普通人。男人蹲下身,视线与他平齐,像是为了不让他费力抬头。
“你发了将近四十分钟的抖。”男人说话的语速没有起伏,“现在稳定了。”他冰冷又沉静的目光盯着江砚的脸,“你是在‘戒断窗口’里晕过去的,”他补了一句,“你应该知道超过大约七十二小时不注射光剂,人体会进入急性戒断,先是寒热、抽搐,再到幻觉与器官衰竭。你刚才经历的——包括看见并不存在的光和回声——都符合这个进程。”
江砚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挤出来的音节断裂:“……你是谁?”
“陆昭,”他回答,像报一个与天气无关的事实,“医生。或者,你可以理解为临时的照护者,这里是我的一家诊所。”
“我没钱。”江砚下意识反驳,习惯先把最现实的盾牌举起。
“我没收费。”陆昭轻轻一笑,像是对自己做的注释。他把托盘放在床边,上面摆着一支细长的注射器,盛着浅金色的液体,像在夜里凝住的微光。“你的体温刚回到线内。我会分次给你补针。”
江砚盯住那管药,肌肉下意识收紧。他把手往被子里缩:“不用。”
陆昭的视线落在他缩起的指尖上,停了一秒,语气仍旧温和:“你清楚,公共针对你无效。我这里的是另一种配方。”他说这句话时没有夸耀也没有解释,像陈述“水往低处流”。
“假药?”江砚嘶哑地讥讽了一句。
“不。”陆昭把那只注射器转了半圈,光从针壁里浅浅流过,“它会让你活下来。”
房间里静了一瞬,只有仪器的滴答声在数时间。江砚没有说话。他不信任任何人——尤其是不说价码的善意。但身体的反应替他做出决定:胸腔灼痛、指端发凉、胃像被零度的手攥住。
陆昭像看穿了他的犹豫,没有逼迫,只把针剂放回托盘,转而端起另一只瓷杯:“先喝一口水。”
杯口触唇的温度让他一瞬失神。水不热,略带药味,却干净得近乎突兀。水沿着喉咙往下滑,混乱的器官像被安抚,断断续续的咳嗽停止。他喘了一会儿气,才又抬眼。
“为什么救我?”这一次,他的问题完整了。
陆昭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像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只是说:“因为你需要被救。”
江砚皱眉:“很多人需要。”
“是。”陆昭很平静,“而我恰好遇见了你。”
这不是一个讲得通的理由,却也挑不出破绽。江砚的警惕并未消退。他盯着对方的眼睛,过了很久,低声:“你是他们的人吗?健康小组,或者——研究所?”
陆昭看了他两秒,摇头:“我不属于他们。”
回声落地的瞬间,仪器的滴答声像被拧小了一格。江砚听见自己的心在那句否定里又跳了两下——不是放松,是一种更深的迷茫。
注射来得很慢。
陆昭没有再问他是否同意,只是把托盘挪近,把他的手腕从被褥里轻轻抽出来,像从阴影里取出一段易碎的玻璃。他的指腹很暖,按在皮肤上时并不用力,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笃定。
“会有一点凉。”陆昭低声提醒。
冰意从针尖钻入,沿着血管奔跑。江砚身体一僵,下一秒,一阵缓慢而稳定的温热回冲,像在烧透的铁里埋进了一条细细的水线。胸口的石头往旁边挪了半寸,支气管打通似的,他终于可以吸到较完整的一口气。
“这是光剂?”他虚弱地问。
“严格来说,不。”陆昭把针抽出,用棉片按住针眼,“它不是你在公共点打到的那一种。公共配给的剂量稀薄,而且你对那类配方天生抗性,所以只会被冲撞与撕裂感折磨,却得不到‘光暖’。而这个,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抑制你痛苦的东西。”
“止痛药?”
“更精准一些。”
江砚盯他:“为什么你有,别处没有?”
陆昭看他一眼,笑意很淡:“因为他们不打算让你们真正好过。”
这句“你们”很轻,却像一根冷针,直直扎进心口。江砚没有继续问。他知道此刻多问也得不到真话,而他需要的不是“答案”,而是“活下去”的可能——至少在今天夜里。
房门半掩着,外面有低低的运转声,像大楼内部的空气系统在推送风。陆昭把托盘收妥,回身时又检查了他的额温,指尖停在发际:“发热会在两小时内退下。你如果觉得冷,叫我。”
“你要去哪儿?”江砚下意识问。
“就在外间。”陆昭顿了一下,“我会守着。”
“为什么?”他像在重复一个没有意义的词。
陆昭的嘴角依然挂着那个浅浅的弧度,目光极轻地落在他脸上:“因为你醒了。”
他把灯调低。光线像从一张纸后面透过来,柔和而不刺眼。江砚盯着那团光发了一会儿呆,眼皮渐渐沉。他在半睡半醒间听见纸笔摩擦的声音,像谁在隔壁写字。他努力在脑中拼接一个人:黑衣、沉静、看不出年纪,做事有条理,说话不急不缓,手很暖。每一个细节都像从他久远、稀薄的安全感里掏出来,又被轻轻放回去。
他意识沉下去前,忽然觉得那人身上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像曾经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黄昏里见过——当然,这个世界已很久没再有黄昏。
黑暗又来,温驯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机器的滴答声换了节奏。江砚从水底重新浮起。喉咙不再像被玻璃碴割开,手指也能稳稳捏住毯角。他侧过脸,看见外间门缝透出一线光,像停在地上的一把细刀。
陆昭靠在桌边,正在翻阅什么,偶尔又下笔写些什么。那是一摞薄薄的纸页,风拂过的时候还能闻到旧墨水的味道。他握笔的姿势很稳,像所有边距都被他提前量好。偶尔抬头,他的神情不是医生的公事化,而是一种近乎专注的凝望——不是在检查病人,而是在确认某样将失而未失的东西仍在。
“你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江砚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却比刚才清楚。
陆昭放下笔,问:“哪一种?”
“救人。”他顿了顿,“或者,带人回来。”
短暂的沉默,像针落在地。
“很久了。”他答。
“为什么是我?”
这一次停顿更长。陆昭视线落在他脸上,很慢地、像从一段远路回来似的,说:“因为你像一个我小时候见过的人。他也在黑夜里很久,没人伸手。我记得他离开时背影很瘦。”
江砚不知该接什么。这个答案太具体,又太模糊。他忽然有点想笑,笑意并不温和,像在嘲弄两个人同时讲给自己听的童话。但身体上各个部分还传来未恢复的痛感,他笑不出来。
“休息吧。”陆昭说,替他把被角压好。动作细致得像照料一个易碎品。
灯再暗一格。黑里只剩仪器的光点和门缝的细光。
就在这一刻,门外走廊传来很轻的一声响——像橡胶鞋底擦过地面。随之而来的,是两下不合节拍的低敲:咚,咚。极轻,却刻意。江砚的背立刻绷紧,他看向陆昭。后者没有回头,目光沉静,像早就等在这一刻。
“有人?”江砚压低声音。
陆昭没有立刻回答。他把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即起身,走到门旁,把门缝的光合上。房间陡然更黑,黑得连仪器的滴答声也被放大。
“别怕。”他在黑里说,声音低得近乎贴到耳边,“有人找来——但不是找你。”
“找你?”江砚的嗓音紧了一下。
“也许。”他说,“或许是来确认你是否‘稳定’。”
“健康小组?”江砚下意识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
门外的两声敲击再次响起,这一次间隔更短,像是在催促。随后,一道同样很轻的电流声划过门禁,像钥匙在锁里悄悄转动。
陆昭回到床边,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声。”
他握住了江砚的手。手掌温热而稳定,像一段在暴风里也不会断的线。江砚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下一秒,门锁轻轻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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