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祖有个独生子，名毛青，字浩言，是东家看这孩子一出生就显露出不凡之处，亲自给取的。毛青自小聪慧过人，蒙学先生夸他将来必然大有作为，一定能高中，毛祖一家便倾尽全力供孩子读书。
也许是先生确实有几分看人的本事，毛青十岁就考上了童生，如今正在县里最大的书院海德书院读书，时常受到夫子夸奖，每逢学院考教，总能在众多学子中拔得头筹——
“这是毛四跟我说的。”秦芳撇撇嘴，并不将他所说的话放在心上，毛家几兄弟里，她对这个毛祖最是看不上，年轻时仗着父母疼宠偷奸耍滑不说，成亲后就跟吃软饭似的，连老子娘都忘到一边，实在是狼心狗肺之辈。
严娟伸手拿了一个腌渍青梅递给秦芳，笑道：“你可别在他跟前这么喊他，让他听到又该发火了。”
夏满和毛萍冬本还有些不知所以，脑子反应了一会儿才悟了，登时也埋头偷偷笑起来。
毛祖行四，村里人喊人没得喊全名的，都按行辈来叫人，从小村人见了毛祖就喊，“毛四！毛四！”，脸上还带着揶揄的笑，喊完一声就互相拍肩前俯后仰的乐起来。
在他们当地话里，毛四谐音同“茅厕”，用在人身上相当不雅观。因为这个行辈，毛祖从小没少和村里人打架，靠他自己的小身板自然打不过人，于是便回去喊两个哥哥来给自己出头，把人打得鼻青脸肿。
毛祖年轻时被宠得不像话，在一次过年聚餐时，他把一位喊他毛四的堂辈族叔给打了一顿，愣是把一场好好的家族聚餐给搅和的鸡飞狗跳，末了还恶狠狠地瞪着所有人：“再这么叫我，我就拿了刀去你家！”
到如今同辈里已经没有人再叫他毛四，老一辈除了族老也不会这么喊他，毛四不再是毛四，而是成了县里大人物家里的掌柜，旁人见了要尊上一声“毛掌柜”。
秦芳吃了腌梅子，酸甜的味道使口腔分泌出大量口水，嚼吧嚼吧梅子吞下去，说：“这不是在你这这么说？在他跟前谁敢说？那可是连长辈都敢打的‘人物’！”
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提来没什么意思，严娟绕开这个话题，继续问毛祖这次回来的用意。
“他啊，是为了他那个儿子回来的。”秦芳皱眉回想一阵，“说是来搞什么乡荐书？我也不懂那玩意儿，反正就是这么个东西，他儿子考科举要用到。”
瑾朝的科举制度也采取了德才合并考察的方式，凡是参与科举考试的学子，需家乡出具乡荐书，表示此人品行上佳、孝顺父母、和睦乡邻，这份乡荐书需得盖上“三方印”——父母兄弟，家族族老，家乡村长——这三方的手印。
毛青打算参加明年的科举，因此毛祖赶在年前回来弄乡荐书。
严娟不知道乡荐书是什么，这么多年他们村里就没有一个读书的，这方面的事情她实在不懂，只听出了一点：“搞完这个什么书，他们就要回县里去了吧？”
秦芳也是这么估摸的，分析道：“我估猜是的，你看啊，这次回来就他们夫妻俩，他们还能把孩子放在县里独两个过吗？我估摸着他们弄完就要回去。”
“也好也好，早点回去可别再来了。”严娟心里稍微安下心，她是真怕毛祖回来又拱出什么事儿，影响自己家过日子，巴不得他们早点走。
毛祖夫妻也确实如她们猜测的那般，存着一弄完乡荐书就回县上的打算，这个偏僻穷苦，条件极差的山沟沟，他们是一天也不想多待，杨桃这几天抱怨的话密集得像蜂子议事般，扰的毛祖烦不胜烦。
“你看看，这墙都开裂了，我真怕哪天就塌了！”杨桃嫌弃地拿着帕子擦桌子，“你那两个兄弟也是没个人味儿，都不说帮你收整一下屋子，就这么任着屋子垮下去！”
毛祖皱眉，不耐烦地反驳：“老二都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说这话！”
“他是没了，那他婆娘和儿子不还好好的吗？”杨桃据理力争，“就是不把你放在心里！”
“行了行了行了！”毛祖此时也很烦躁，乡荐书已经找大哥和村长都盖过章，就剩下一个族老，因着年轻时候做的荒唐事，族老记恨他压根都不想见他，可偏偏毛家族老就一个，若是没得他同意，其他人盖了也是白盖。
想到临走前儿子的殷切嘱托，想到儿子考上后自家风光的场面，想到旁人也能称呼自己一声“老爷”，毛祖被那些繁华的未来迷了眼，心里愈发坚定：一定得让族老盖上手印！
族老是个孤家寡人，年轻时死了夫郎，一辈子没娶过，二人也没有孩子，因为活得长久，送走了许多不如自己年纪大的小辈，看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对毛祖这般狼心狗肺的人是看都不会看一眼，根本不见他的面。
毛祖在村里活动两天，四处找人问话探事，总算让他找出来一个族老的亲戚——毛望山。
毛望山和族老血缘关系并不十分亲，他喊族老一声堂叔爷爷——这是离了五服外的亲戚——可毛望山为人孝顺，因为被当做毛家未来当家人培养，毛望山和秦芳隔几天就去给族老送菜送米，帮他砍柴挑水，把老人当成自己亲爷爷般照料。
受毛望山夫妻二人的影响，毛小山也经常去陪这个太太太爷爷玩耍，在太太太爷爷院子里做什么都不会被说，还会有好吃的糖果。
毛祖深知，光靠自己是根本请不动那个倔老头，便打算去请毛望山当说客，带着乡荐书替自己说和——他自然是不会去的，倔老头若是看到他在，别说按手印，怕是连毛望山也给轰出去。
打定主意，毛祖便去镇上买了一刀肉，两包果脯，并一根糖葫芦去毛望山家。
毛望山知道听他的来意，没把人请进家门，只在院子里同人谈话，直截了当地说：“我知道你来是为什么，我会帮你去找堂叔爷爷——不是因为别的，单看你是毛二的弟弟。”
毛祖脸上有些不悦闪过，自从到县里去做事，他就没有把两个哥哥看在眼里，往常都是他作为毛家的门面被人吹捧，如今却受了他最看不起的人的恩惠，心里难免说不上来的难堪。
当然，毛望山没有错过他脸上的那抹情绪，心里对这个心狠的旁支弟弟更加失望，直接甩手道：“把那乡荐书给我，我去找族老，东西你拿回去。”没要毛祖带来的东西。
毛祖自然知道毛望山对他瞧不上，可如今有求于人，不好摆什么谱，只在心里默默记下来，自己在毛家村族人这受到的屈辱，待他儿功成名就，一定要好好回来风光，看谁还敢再这么对他！
怕突生事变，毛祖赶紧掏出怀里早就带来的乡荐书，赔着笑脸递过去，嘴上还不忘说：“带来了带来了，小心点儿，可不能坏了。”
毛望山一把夺过乡荐书，站起来皱眉说了一声：“带着你的东西跟我一道。”可不能让这个人在他家待久了，别把他孙子给带坏了。
族老正在家里做篾子，暖烘烘的炭火印照着他枯败的脸红光满面。
“嘎吱。”门被推开，毛望山喊了一声：“堂叔爷爷，在做竹篾呐？”
族老不抬头，应了一声，招呼：“山娃子坐。”顿了片刻又说：“是为毛蛋那个不成器的老四来的吧？”
毛望山笑笑，说：“您老还是这么料事如神。”
“那畜生呢？”
“在外头等着。”毛望山补充道：“外头在下雪，好好冻他一番。”
族老满意抬眼，哼一声，道：“这么点时间哪能冻死他，咱们多说会儿，让那小畜生多挨会儿冻！”
毛望山自然依着他，他也有心要让毛祖多受会儿苦。
“山娃子，你是未来的族长，你说说，就这事儿，你怎么想？”族老的双眼饱经风霜，有些浑浊，可这审视地眼神，还是让毛望山不自觉坐直身体。
思忖片刻，毛望山将自己的想法细细说来。
“您老以前跟我说过，做了族长就不再是一家之主，而是一族之主，要给上上下下的族人撑腰，不能让自己人被欺负，这是族长的担子也是族长的光耀。”
“出于私心，我万万不会印下这个手印。”毛望山提到毛青，“这是他儿子的要事，那孩子我没见过，不知品行如何，但这么重要的事劳动双亲来办，自己却藏在后面，想必也不是个好的。”
“可若是从毛家角度来说，咱们这么大的家族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人物，若是毛青真中举了，对整个毛家来说都能沾到好处，最起码不会轻易被镇上那些小吏欺负。”
说完这些，毛望山看着族老欣慰的眼神，感激地说：“堂叔爷爷，我知晓您的意思，您是在给我撑场子。”
一来，身为毛家下一任族长，毛望山虽然能力足，但威严还没那么强，这次族老抻着这事儿不给毛祖办，就是要把这情送给毛望山，让全族人知道，毛望山才是真正能撑起全族担子的人。二来，毛望山一力促成此事，便是在毛祖那挂上名，日后若是想做什么，也得掂量掂量毛望山的恩情。
族老满是皱纹的脸上荡开欣慰的笑，痛快用拇指压过炭粉，按压在那句“品行佳，族中举荐”上。
毛祖拿着乡荐书，一刻也没有多待，也没说去同毛光和严娟道个别，趁着雪没下大，和杨桃一道赶下山回县上——走时不忘带着买的肉和果脯。
从毛祖回来到离开，夏满只见过他一面，得知他来意只是为了儿子的科举，便将此人放在脑后，安心准备过年。
炸圆子、炸酥肉、炸豆腐、做爆竹......
年前稀稀疏疏下了几场小雪，往往地上还没铺满就已经化去，这日来了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在空中肆意飞扬，迷了路人的眼，却没有遮住夏满家热闹的氛围。
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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