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到十月,蒲泉镇总是人来人往,码头上来往船只不断,多数是经过此处,船夫下来买些吃食带上。毕竟只是个镇子,再热闹也没那财力能拿得下多了不得的订单,真正来此做大生意的人是少数,因此,当看到码头边停靠着一艘大福船时,大家都默认这船上人是来做补给。
直到船被套牢,等了一会儿,来了十几辆马车,上百人穿梭船岸之间,将不计数的箱子给抬到马车上,众人才反应过来:哦,这人是来蒲泉镇做生意的。
满意小馆里,晚霞透过窗户映照在柜台的木雕上,光影变换间,栩栩如生,食客们每每看见木雕总要赞叹一番,当然,真正愿意花钱买的还是少数。食铺开张三月有余,木雕大大小小卖出去五六件,赚了不少银钱。
晚上食客少,只有夏满和毛小山二人在铺子里守着,前者坐在柜台前记账,后者津津有味听着食客们谈闲。码头工人们晚上爱聚在这喝上两盅,气氛热闹起来说话便有些无所顾忌,毛小山最爱听他们说些天南海北的有趣故事。
今日谈的是白天有商船在码头卸货的事。
说话的人瘦成个麻杆儿,镇上人称麻四儿,总爱侃大山,十成的话真实性只占三成,因此,听他描述那船的样子,食客们皆不相信。
“麻四儿,你又吹牛,咱们镇上何时有过这样的大户?”都是土生土长的蒲泉镇人,有几个不知道底?他们镇上几个富户就没有一个是做水上生意的,光麻四儿话里的那艘福船,怕是就能抵得上小富人家几代家资,谁有这个魄力做此等生意?便是齐家都够不上边!
晚上桌子之间的隔档被撤下,夏满听到这也饶有趣味抬头看过去,毛小山起哄让麻四儿说清楚那些人的来历。
“嘿,没见识,你给外头路缝上了,还是给河水抽干了?还不准外头富商来这做生意?”麻四儿虽然经常嘴上说大话,可这事儿真没吹牛,铮铮道:“不信你们去问码头,跟我说的没二样,瞅着比我说的还威风。”
那训练有素的水手,纹样精致的箱子,瞧着就不是一般人家。
“谁在找我?”
说曹操曹操到,不一会儿,穿着粗布褂衫的虬髯大汉走进来,人还未至声音先到,正是麻四儿口中的码头,姓曹名越,管理码头大小事宜,吃公家饭,体格强壮颇有几分匪气。
瞧见曹越进来,食客们七嘴八舌说起麻四儿方才的话,闹着问曹越是不是真的。
“这话麻四儿可没吹牛,待我好生同你们说说。”曹越坐下来,也不看菜单,直接朗声问:“夏老板,今日可有甚野物?”
食客们都知道满意小馆偶尔会有些野味,便是腥臊的野猪在夏老板手上都能弄得美味至极,野兔之类就更不用说,肉质滑嫩鲜香扑鼻,一口肉一口酒,别提多快活。曹越尤其好这口,来食铺总要先问一嘴有没有野物。
“曹码头这运气真是没得说,回回来都能碰上收野物。”夏满笑着起身,“今日收了只长虫,给您炖个长虫豆腐锅?”
长虫就是蛇,许多人对这玩意儿敬谢不敏,殊不知长虫肉最是爽滑弹牙,若是小儿身患麻疹,吃上一顿长虫肉,要不得几日身上就尽数好全,实乃味美大补之物。曹越不怕这东西,听得此话脸上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叫了一声好:“哎呀呀,上回吃长虫还是小时候,这都多少年了,没成想今天还能遇上,给我烧好我带回家吃!”
夏满应下,起身去灶屋炒菜,大堂里众人缠着码头让他给说说今日的事。
“真有那么气派?”
曹越肯定,激动道:“你们是没见那场面,比当年京里齐家回乡扫墓还有排场!”
齐家主脉迁移至京城已经数十年,十年前回来扫墓过一次,排场相当壮观,光是马车就有二十余抬,一家人从老宅排到镇外,遥遥见不到尾。众人闻言有些诧异,见过当年齐家回乡的人都对这场面印象深刻,如今听得来人比齐家还气派,那得是何等人物?
“码头消息素来灵通,可知道来者是何人?”
曹越还真知道,可他不便说,只能笑骂一句:“老滑头,少匡计我。”避而不谈的态度很明显,食客们识趣,当即不再追问,可心里是抓耳挠腮地想。
各式各样的揣测在小镇上纷飞,奇怪的是,引起这场轰动的人竟没有出现,听那日搬东西的小厮说,他们主子如今还在外地处理杂事,等一切完毕,就会来蒲泉镇。至于他主子是谁,做的甚生意,箱子里头是什么物件,小厮一概不知。
长虫炖豆腐的香味顺着门窗飘进大堂,夏满端着陶罐,招呼毛小山把后头的炒菜拿过来,笑意盈盈:“曹码头,东西烫手,当心些。”
他们食铺打包锅子的方法很古朴,拿粗麻绳在锅底套三圈,四根绳头盖住锅面往下翻一圈又冒出头,最后在上面打了结扣,拎起便走,十分方便。
曹码头拎起锅子,香味使他坐不住,站起身问:“多少钱?”边说边走到柜台,放下锅子从怀里掏出荷包。
“长虫价贵,算您一钱八的银子,豆腐就做添头,不算钱。”夏满做生意大方,同这些壮汉打交道十分得人心。长虫他收来花了一钱三,野物烧制需下大料,算上佐料和豆腐,锅子本钱就要一钱六,一单挣二十文,算便宜。
曹码头心里明了,付钱给很爽利。
“好嘞。”夏满收下钱,说:“这碟炝空心菜您带回去吃。”
毛小山抱着空心菜,跟在曹码头身后送他回家,等到家把菜腾出,他再带着锅子和碗回食铺,免得曹夫人多跑一趟还碗。
日暮西垂,印照在满意小馆屋里的光愈加黯淡,夏满燃起烛火,正在擦拭桌椅,忽然听得一声问好:“敢问您可是夏老板?”
他回头,一个样貌端庄的男人负手站在门口,人高马大,一看就是练家子。
“我是,客人来吃饭?”
“是,也不是。”男子走进来,面上不带笑,说话倒不严肃,“我是来同你做一桩生意。”
夏满请他坐下,招呼毛小山倒茶,问是何生意。
“我有一群手下要在镇上待几日,听得你食铺口味好,特来找你定吃食。”
这可是大生意,夏满登时来了兴趣,问:“客人您放心,不是我自夸,做饭比我好的价格没我家便宜,比我家便宜的,手艺比不上我。不知道您打算如何定菜?”
“我们一共三十五人,每日定三顿的菜,菜品你自己看着拟,朝食不能少了馒头,午食不能少了大肉,晚食不能少了烈酒。”
夏满笑,玩笑话说:“若是要酒,外头酒铺管够,咱们这条巷子的人都去那买。”他们食铺只备一坛酒供客人喝,没了就差毛小山去买,从不备多余的酒。
男人显然知道此事,闻言摇摇头,说:“就交给夏老板操持吧,我懒得再去跑动。”
夏满点头应下,问是自家送还是他们来拿?
“我会让兄弟们来拿,你不管旁的,只做好等着便是。”三十五人的量不少,这个小饭馆看着也没那么多人手能腾出来跑腿,男子做事倒是很细心,“夏老板算算多少钱?”
这可不好算,每日的菜品不同价格也不同,若是偶尔有野味,那又是另一番价格,这般想着,夏满便如实说来,问:“客人,要不这样,您每天来拿饭食我给您算下一顿的钱,当场结算可行?”这样的结算方式还有一点好处,若是男子毁约或是有甚变故,自家不至于做赔本生意。
男子显然也想到这一点,看了夏满一眼,脸上忽而露出笑,点点头,说:“早就听闻蒲泉镇上有个精于生意的夫郎,果然名不虚传。”他没说这“名”是好是赖,夏满也能猜到,应当是好赖都有,话从男子口中说出来,那就是偏向正面夸奖,于是他欣然接受。
“能得客人的肯定,也不枉费这美名。”
男子又笑,问:“既如此,我今日便把明早的吃食结清,你算算多少钱。”
三十多人的饭菜着实不少,夏满算了算,报出一个保守的数:“三钱银子。”
男子爽快付款,临走前,夏满问他姓名,男子转头,神色认真。
“游招。”
晚上,夏满躺在被窝里说起这件事,猜测道:“听他话里的意思,我估测这人就是麻四儿今天说的码头卸货的商户。”一来,游招这个名字实在罕见,镇上大小商户夏满了如指掌,从未听闻,此人定是从外地过来;二来,男子出手大方,不是一般人家,若是经营那般大的船商,倒也说得过去;三来,男子说自己手下要在镇上待几天,晚上来定吃食,说明是今天才到的蒲泉镇。
几厢结合,他觉得自己的怀疑十分有道理。
毛平秋点点头,说:“我也听师兄弟们谈过这事,管事知道的多些,说来者乃是府城的大户之子,以后就落在蒲泉镇做生意。”顿了顿,他说:“镇上越来越热闹,满满的生意肯定越来越好。”
如他所言,光是供给游招的吃食,短短六日就赚了不少银钱,几乎比得上两个月的营收,夏满一见到他脸上就笑嘻嘻,跟看大财主似的。
可不是大财主吗?待手下人离开镇子,这人依旧每天来食铺吃饭,有时碰到送野物的,大手一挥就买下,花钱如流水,眼皮都不眨一下,夏满时常惊诧,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手头怎的如此富裕?
可要是说有钱,却不见这人在自家宅子买厨娘,浑身上下没一点富户的架子,实在叫人看不懂。
天有不测风云,还没等夏满弄清楚游招的底细,一纸传唤让满意小馆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有食客在饭馆吃饭吃出毛病,将满意小馆状告到衙门,夏满锒铛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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