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身形和半夜摸人东西的黑影的确别无二致,陆洄屏住呼吸,避过他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衣服的酸臭味,微微点了下头。
萧璁盯着花神面具,被他不动声色地按下,潘文质一个箭步横亘在二人中间,说:“谁治病谁上,只许去一个。”
几人都带着伪装,玩的一出“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知道你是谁”的戏码,半晌,闻人观啊了一声,弱声说:“孟兄,按封元索的动向,应该去水边找……”
“我知道了。”萧璁出声打断。
“谈生意而已,不必紧张。”陆洄说,“去找闻人兄玩吧。”
他在船上与潘文质交过手,此人修为稀松平常,脑子也不好使,萧璁不太担心陆洄吃亏,只是……
潘文质点头哈腰地摆了个“请”的姿势,忙不迭把人迎上了楼。
十二楼中有灵力运转的“飞天镜”在楼层间运载修士,大点的铺面能把几层楼连着租下,潘文质却径直带他飞上了顶楼,远远看地上的人物都如枣子大小,再七扭八绕进了一间窄小的隔间,俨然一简陋的药房。
药柜里缩着一团灰扑扑的麻袋,被开门的气流吹得动了动,陆洄站住后,麻袋把身一转,面具背后露出两只眼睛,竟是个人。
两只窟窿眼背后,麻袋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右眼似乎有点毛病,一抹异色的光一闪而过。
潘文质讪笑道:“身家浅薄,只够买镜中天这一块地皮,您见谅——掌柜的,来客人了。”
麻袋闻言,终于颤巍巍从药柜前伸展开,凑过来给陆洄诊脉。后者对这一套轻车熟路,拉起袖子,垂眼审视着他周身。
这人细瘦伶仃,身量不低,却被一股丧气劲拖垮了脊背,好像一个月没睡觉似的,半晌才呕哑嘲哳地开口:“奇了,你竟然还活着。”
“你左心的箭伤本来是必死无疑的,可有别人给你医治过?”
“怎么说?”陆洄没料到他有点东西,侧过头看着。
“奇怪,用来修补你心脉的这样东西……似乎是……”
麻袋开始用空着的左手咔咔挠起头皮屑,似乎非得在这想起来,还想得头疼欲裂,好像边上站着一个八百岁的老神医在出言拷打。
陆洄刚感觉自己把这呆子想得太高深莫测了,麻袋又像被什么点了穴一样腾地直起身来,语气僵了几度:“能换。”
接着命令:“躺下,施针。”
说着,他双手一拂,一卷羊皮包凭空施然展开,封上几个篆字金光一闪,紧接着,百十来样精巧的针线刀剪一字列开。
陆洄眼神盯着那个篆字一闪而过的地方,瞳孔一滞,飞速回归常态。
“怎么还不动?”一边的潘文质出声:“上楼就不能反悔了!”
陆洄自顾自收回腕子,手指一翻,衣袖一丝不落地重新盖住那一小截薄得透明的皮肉,似乎预备开口。
可潘文质连这个瞬间都不肯等,隐秘的僵持之中,他直接凭空一按,身形暴起,一道刀光劈头向陆洄袭来!
当——
长剑出鞘,顷刻斩退潘文质的弯刀,接着乘风破竹朝前突进,诡异地一转,刺啦勾掉了麻袋耳后的挂绳。
鬼面落地,露出一张干瘪蜡黄的面容,在这极短的一瞬间内,他白多黑少的右眼珠里飞快闪过一抹妖异的绿光,几乎和陆洄贴脸而过。
那抹堪称冶丽的异色在麻袋了无趣味的脸上的确稍纵即逝,陆洄来不及多想,剑尖一拧,斜抵向潘文质:
“先夜半偷袭,现在又和我玩上强买强卖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潘文质的瞳仁对准剑尖的寒芒,像蝇翼一样飞速颤动起来。
“我们是黑商,当然是要……”他嘴唇蠕动了几下,慢慢咧开,吐字如落锤:“……杀人越货。”
陆洄不乏玩味地看了看他的面容,又瞧了瞧角落里抱头发抖的麻袋,神色冷淡下来。
“得了吧,潘兄。”他说,“在船上的时候,你对我有窥探早在闻人满告诉你她在货箱里看见东西之前。船上的人那么多,你是怎么一眼看准孟某的?”
“再次,我也稍懂些门派规矩,太素医宫治学严谨,声望非凡,每年出山的弟子都有名录,不是被请入高门望族,就是行走天下广播侠名。”陆洄垂眼瞟向麻袋,“掌柜的,孟某不才,大约看过近几年的名录,你针匣上的名字,倒是从来没见过。”
他脸一沉,肃杀气顷刻卷走一切伪装:“那小孩到底在哪?”
潘文质还没动,一边的麻袋听了话,先举起双手,奋力地挠起了自己的头皮,好像周围站着八百个八百岁的老神医拷打课业,随后凄惨叫道——
“别问了,别问了!”
对于真正的神人,陆洄偶尔还能想起“不知所措”这四个字怎么写……或者医修都有点疯疯癫癫的,刚一愣,突然看见身后一团阴影。
在他身后,药房经年飞扬的灰尘被某种力量扭曲,逐渐倒飞向上,随后一排排药柜开始变形,从当中撕裂出一块幽深的黑色洞口。
空间术法产生的黑洞饕餮般飞速吸食着狭小空间内的一切,麻袋看着陆洄,眼神里没有喜悦也没有怜悯,仿佛站在这只为了说完该说的话:“已经晚了,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
哗啦——
冰冷的黑暗吞噬一切,远远地终于看见一点透亮,萧璁猛地从水面浮出,落在洞内,隔水罩应声而破。
水底果真有一处暗洞。他探了探自己的识海,闻人观依旧寂静无声,若猜的没错,洞外应该有一道比封元索更强大的禁咒,隔断了通讯。
隧洞盘根错节,萧璁探了数十米,除了灵火灯时不时受惊地颤动几下,什么动静都没有。
这样的结构似乎在玉陵山底下见过类似的,他不完全信闻人观说的,但相信自己的直觉,又往里走了几段,原先绑着闻人满的那段丝线终于亮了起来。
“簌簌……”
面前是一道沉重的铁门,萧璁听见身后有动静,闪身避进了一处窄小的壁龛中。
两人的脚步声一前一后朝门边走来,萧璁往身前一聚,蓦地看清了神龛里雕琢的物事,浑身发热。
那玩意被雕成了两个纠缠的人形,双胞胎一样长得极像,连嘴上诡笑都如出一辙,它们浑身竟然长着三对手足,并一对不明显的羽翼,一个趴在另一个身后,一口咬住前边那个的脖子,其余特征倒是模糊,看不出男女。
萧璁其实并不像陆洄以为的那样厌恶这种事,既然撞上了,便一丝不落地把神像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他看得仔细,有一副探究的神情,正当时,野神身后突然咯噔一响。萧璁心猛地一跳,龛壁紧接着出现个孔洞,一只黑白分明的葡萄眼从空挡里直勾勾地看着他。
换个人早该吓飞了,萧璁攥紧剑柄,紧接着反应过来——是闻人满。
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孩,并不打紧。萧璁马上瞪眼作警告状,让她别出声,闻人满却好像被吓着了,嘴一瘪,眼睛一弯,接着似乎要开嚎。
好在那两人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已经站到了门前,前边那个念了什么,随后朝后边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粽子说:“尊主,请。”
萧璁心神一动,一道符咒飞快从指尖飞出,追在粽子的衣摆上。
这是当年陆洄教他的偷奸耍滑技艺之一,他学了,从没正经用过,只能指望他老人家这次没糊弄他。看着符咒水一样化开消失在门后,萧璁松了口气,回头看着已经开始小声抽抽的闻人满。
壁龛另一侧应该是个牢房,这孩子是个灵视眼,应当早看出石壁对面有东西,偷偷凿了半天了。萧璁比了比尺寸,要没有这碍眼的神像,洞口应该恰巧能把一个六岁小孩横着拉出来。
“别哭,别动。”
他无意识皱起了眉毛,堪称恐吓地哄着这位祖宗,手扶上了神像那两个互相啃的脑袋,似乎在预估把这两个脖子一同掰断的可行性。
手臂肌肉猛地发力,那一对脑袋竟然真的岌岌可危,发出咔咔的碎裂声。
闻人满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似乎想说什么,紧接着,一股奇异的电流突然从神像顺着手臂往他身上蔓延。
萧璁惊诧万分,五根指甲狠狠扣进粗糙的石头,一边运转清心诀抵抗眼前升起的重影,与此同时,门内的声音通过改良的传音符钻入他的脑海。
“都安排好了?”
闻人满慌张地背过身,窄小的后背挡住了神龛上的窟窿。
“是,”第二人说,“网已经张好了,就等鸟雀飞来……”
头一个打断他:“说人话,你只告诉我,我今天能不能得到那个人。”
幻觉依旧盛大,萧璁恍惚间觉得那个低三下四的声音有点熟悉,接着那人又忙不迭说:“自然,潘文质是个粗人,但办事妥当,虽然带着个傻子,倒也不必担心。”
潘文质?萧璁脑门一跳。
那“尊主”先笑了一会:“可我时常觉得做傻子才好玩——傻子见的人心可最真,喏,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
狗腿子附和道:“俗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事,哪能瞒得过您的眼睛。”
“好了,”头一个厌弃道:“我听得出真心假意,你非要奉承我,就少说两句。噫,这丑小孩是谁?”
孔洞背后,闻人满后背的衣料哆嗦不停。
“这是闻人家的后生,天生灵视眼的,闻人氏没本事,追不到镜中天来,除非……”
“尊主”道:“我记得在船上,她那小叔叔可和他有几分交情。”
狗腿阴柔地笑了:“尊主明鉴,我正是因此挑了这个‘钩子’。”
“确实天衣无缝。”另一个十分满意,“你说网已经布好了,那去看看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萧璁心跳如鼓,双指一掐,传音符悄无声息化作灰烬。他回过神来,竟然感觉四肢发软。
且不论是什么人在金鉴池底下玩过家家,还玩出个搞笑的“尊主”来,总之毫无疑问,那“潘文质”,换心的摊子,乃至闻人满失踪一案都是为陆洄设的局。
他屏住呼吸,漫长地数了十个数,反复三次,直到洞内再无其他声音传出,手臂猛然发力,生生掰下了两只神像的头颅!
闻人满又钻过来看着他,真害怕的时候反而不假装哭哭啼啼了,萧璁拎小猫崽一样把她叉出来,把金鲤印塞进她手心,随后起身画符。
“哥……”
闻人满想说什么,被他飞速打断:“出水后往人多的地方跑,拿着我给你的东西去找……”
他本来想让她去找榴姑的人,头猛地痛了一下,改口道:“藏好,藏到莲花丛里,不许动,不许出声,除非我回来叫你!”
“你去干嘛?”闻人满握紧手心,怯生生问。
“我……”
萧璁闭了闭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马上要涨破理智:“我去找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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