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遮天。燕都最繁华的“宴春台”外,咿咿呀呀的歌声像蒙了层布,酸得来往行人纷纷裹紧衣袍。
宴春台是有名的花楼,来往的宾客要么有真金白银,要么和“风骚”沾一点边,反正乞丐是不受欢迎的。西北风一吹,门里走出来个花枝招展的姑娘,把外衣往脖子上拉了拉,又挑眉四处打量一圈,涂蔻丹的指甲隔空扫道:“小叫花子,你上别处去吧,仔细一会有人出来,要打你!”
叫花子从风雪底下抬头看了她一眼,把姑娘搞的心惊肉跳——他衣着单薄,脸冻得都发青了,但这双眼珠可不算凡物。姑娘赶了一遍,看他像听不懂人话,再俊也讨厌,于是走近一步,扬声道:“走不走?真叫人打你了!”
话音未落,视野边界突然走进一双草鞋来。姑娘没搞懂这寒冬腊月穿草鞋的是什么神人,一抬头,竟然看见一张清爽俊俏的脸。
“对不住,我这就领走。”穿草鞋的女人冲她笑笑,踢了叫花子一脚:“几天工夫,这都第几回了?——别死人家门口!”
冬日天黑的早,一转眼,天色已经发昏了。叫花子看了她一眼,拍拍地上的雪尘,一声不吭地站起来。
没等他移动尊驾,街上突然乌泱泱窜来一群人,领头的几个穿着云纹袍,发髻恨不得高耸入云,个个苦大仇深的像老帮菜。身后几个水灵点的小帮菜冲后边围上来的观众叫道:“天枢阁玄录司奉命捉拿子夜歌宵小,闲杂人等全部回避!”
围观的人群到底有点怕他们,往后退了几分,依旧难舍难分地目送着。穿草鞋的女人这会又不急了,拉住一个问:“婶子,这是在干什么?子夜歌宵小是什么新鲜品种?还劳动天枢阁了?”
婶子见她是个大姑娘,上下打量一圈,语焉不详道:“你没听说过他们干的那事?”
“什么?”女人一听,更来劲了,目光简直炯炯。
婶子天人交战一会,最终没战胜传播八卦的**,附耳道:“是一伙不知道打哪冒出来的淫宗,也不害人,就好……那个,你懂吧?前几天不知怎么混进了永安侯世子的婚宴,把世子本人给……办了。”
“……”女人头皮都雷麻了,一手拉住不耐烦的小叫花子,拼命憋住笑意:“还有吗?”
“我也就知道这些,”婶子急切道,“诶,说到天枢阁,原先那位殿下不是三天后就要被发到封地去了么,接下来该哪位大人接管?”
不知道哪两个字触动了他的神经,本来恨不得赶紧脱离这群俗人的叫花子突然脚步一顿。女人伸出一根手指,在嘴前晃了晃:“这可不敢乱说。”
说完,她老少咸宜地眨了眨眼,糊弄过婶子,又拉住小叫花,转眼消失在北风中了。
*
一炷香过后,女人一脚踢开药馆的门,吓得柜台后打瞌睡的老头一激灵。
“师伯,人我带回来了。”
她转身搭了搭小叫花的脉,“嗯”了一声:“是好多了,年轻人火力壮,冻一晚出不了什么大事。多亏师伯给你捡回来了,就这样还不消停——诶,你天天去宴春台守着,又进不去,到底喜欢里头哪个姑娘?”
几天以来,这叫花子和哑巴似的,加起来总共没说十句话。好在女人嘴碎,自言自语也不感觉尴尬,说到这,少年突然出声打断说:“不是。”
“哟,”女人正眼瞧了瞧他,“不是哑巴,叫什么名字总能告诉我吧?”
“……萧璁。”小叫花沉默片刻,艰难道。
这听着不像个乞丐的名字,女人状似无意地看了看柜台后的老头:“哪两个字?”
小叫花的手抬起来,似乎想摸衣襟里什么东西,马上又放下:“木叶萧萧,明珠照夜。”
“你去宴春台干什么?”
“……等人。”
“什么人?”
“不知道。”
天这样就没法聊下去了,女人回身抓药,说:“你这么笨嘴拙舌的,我可没法帮你。”
萧璁也不想学怎么嘴甜,面无表情说:“我自己找,不用帮。”
“哦。”女人似乎没往心里去,又说:“之前说的,救你的命,留下给药馆当学徒,考虑怎么样了?”
说完身后许久没回复,她终于又一回头,指着门口剌手的糙木牌子:“我可是神医——玄门第一医宗太素医宫,听说过么,来燕都一趟,多少贵人求着我诊治呢。”
小叫花抿着嘴,依旧站在原地。
女人看他连兜帽都不摘,似乎只是进屋暖一会,惊讶道:“都快夜禁了,你还要出去?”
“来不及了。”萧璁想着路人嘴里的“三天后”,推开房门钻进寒气。
他不再傻愣愣等在宴春台门前,而是靠近药馆,找了个对角的路口看着。花枝招展的姑娘又出来看了看,无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回楼里去了。
他心里总算清净了一点,眼睛盯着人来人往,默念起心法口诀。
“天魔引”对修炼的确有实打实的好处,虽然不知道和别人比怎样,至少他自己每一天都能感觉灵力运转更加丰沛平稳,这么两不耽误地站着,不一会,他手掌间的空气就微弱地流动起来,细看还有灵光偶尔闪过。
突然之间,远处街头爆发一阵骚乱,萧璁回神,抬头就见一个花红柳绿的人影当头飞过。
那人带着个滑稽的鼠头面具,一边跑一边慌张地回头看身后乌压压一群追兵。天枢阁的帮菜们个个脸黑的什么似的,其中叫的最响的那个水灵帮菜又叫了一声“子夜歌孽徒哪里跑”,又被前边的老帮菜一把按下。
可惜为时已晚,围观群众纷纷面露异色,虽不敢表现出来,立刻有人小声嘀咕道:“这就是永安侯世子那个相公……”
另有一个高屋建瓴的捂住头一个的嘴,自己说道:“天枢阁办的什么事,还不如那位殿下坐镇的时候呢——这半年乱得什么似的,也就能拿拿耗子了。”
街对面的一队天枢阁打手此时终于赶到,转眼间,狭窄的街道已经被堵了个水泄不通。抱头鼠窜的鼠头人四处张望了一圈,邪笑的老鼠眼突然盯住了萧璁的眼睛。
下一秒,“子夜歌孽徒”横冲直撞地朝他站着的路口飞身而来!
常人看热闹时候一个比一个胆大,真遇到邪修跑得比谁都快。人群霎时惊叫一团,四散逃窜,一时间狼哭鬼嚎,乱成一锅粥。萧璁被人流裹挟,直被往巷子里推去。
等周围终于没人,已经不知道窜出了多远。他早偏离了主街,只有零星几户门头上挂着招牌,卖的也都是些鸡零狗碎,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夜禁近在眼前,再不回去恐怕要有麻烦。萧璁准备沿着来路找,突然听到头顶有人问。
“美人,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来了?”
身后一股妖风陡然而至,萧璁下意识拔出腰间匕首,对面的劲风先轻而易举破开他聚在周身的灵力,即将触碰到身体的时候又顿住了。
一抬头,描红绘金的鼠头面具正笑意吟吟瞧着自己。
这面具面容阴邪,眉目却不知怎地画得含烟藏媚。萧璁不知道怎么能从一只耗子脸上看出“媚”来,下意识咬住牙关。
对方那只纸糊的鼻子好像真能闻见味似的,绕着他爬了一圈,说:“小公子师从何处啊?”
萧璁:“我不是修士。”
“胡说,”鼠头道,“你身上的灵力嗅着熟悉——是谁给你的?”
萧璁反问:“你这样的也是修士?”
鼠头的声音不男不女,不人不鬼:“我当然是修士,我虽然修行,却不像那些大小古板一样,成天不食人间烟火给谁看?”
“我修的是欢喜道。”它猛地贴近,两只绿豆眼要刮掉一层皮一样盯着他的眼睛,“凡修行者,若不先图现世欢喜,又求什么百年之后?”
说罢,它看萧璁的脸上除了不耐烦,并没什么别的反应,就又退回去,笑道:“你也觉得这是歪理邪说?”
萧璁摇头:“我不是修士,不想和你辩经。”
鼠头道:“你已经入门了,怎么不算修士?何况美人你骨骼清奇,仙缘深厚,将来想必有大能,何必妄自菲薄呢?”
这年头,街上骗钱的也都是扮作神棍,见带小孩的就拉上去说“我见你家孩子仙缘不浅”,接着就是收入门费了。萧璁不置可否,觉得这人有病,转头便要走。
鼠头高声叫道:“你近日恐有艳鬼缠身!”
萧璁加快脚步,想到王府里半死不活的陆洄,不由得顿了一下。鼠头借此机会闪身上前:“我说的对与不对?”
萧璁板着脸:“不对!”
“这鬼生前腥风血雨、怨气深重。”鼠头幽幽叹道,“你就不想知道它是谁,又为什么缠上你吗?”
“不想!” 萧璁说着,脚步却已经慢了。
鼠头喊:“先别急着走啊,我可免费先替你看一眼,你只说对与不对!”
说着,他闭上眼睛摇头晃脑:“芳魂错付真心,执念千万,线乱如麻,看不清当中人是什么样貌——不过有一点倒很清楚。”
鼠头蓦地睁眼,从面具后射出两道精光:“其人身着龙纹,头戴冕旒,乃是……”
天下至尊。
萧璁心中的答案和鼠头同时出声,不由得眼帘微动。他猛地转身过来:“你真看清楚了?”
鼠头指了指自己的面具,笑道:“你不如揭开来看,是不是你想的那张面容?”
左右没什么好怕的,萧璁攥了攥拳头,沉下心来勾住他面具的一角,猛地一掀。
一团迷雾霎时从鼠头面具背后散出,紧接着,雾色褪去,一张清丽妩媚的脸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萧璁倒吸一口凉气,几乎心脏骤停。
这分明是陆洄的面孔!
细细瞧去,这张脸上的五官简直惟妙惟肖,连鼻梁上的小痣都分毫不差,只是安在这副身子上,总有些说不出的别扭,好像陆洄被哪位歌楼的头牌夺了舍一样,一举一动让人只想打哆嗦。
对方不知从哪变出一枝梅花,趁递过来的时候把指尖扣在他手心,眉目往他身上一黏,顿时眼波流转,艳色丛生,萧璁这下真的浑身一激灵,回过神来只觉得好气又好笑。
他把鼠头面具扔给对方,转身又要走,“陆洄”花容失色:“不对?”
“差得远了!”
鼠头匆忙把面具扣上脸,挽尊道:“这毕竟只是易容的术法,有偏差再正常不过了。不过我只认我变得不像,我看的可从来都是准的!你干嘛去?”
“报天枢阁抓你。”
“万万不可!”鼠头叫,“哪有你这样恩将仇报的道理?何况我说的都是实话。等等——你不是要在宴春台等人吗?我就是,我就是!”
萧璁顿住脚步,回身狐疑地看着鼠头。
这倒是说得通了——这臭不要脸的明明什么都知道,就是装神弄鬼逗他玩的。陆洄怎么会认识这种神经病?又怎么就放心它了?!
“怎么?”鼠头反倒被他看得拘谨起来,倒打一耙说:“我不先拉扯一番,你肯信我么?——给我看看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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