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拨开水龙头，流水冲上她的手，洗手台的墙壁嵌入镜子，就算赵寻意无心照镜子，也不可避免在抬眼间瞥到镜子里自己的惨状。
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局促呼吸，带起肩膀和胸口微微起伏，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却有猩红的眼眶，看上去只剩可怖。
那开枪时，后座力在脑袋里引起的嗡鸣还在回荡，她死在怀里的情景无法抹除，血液好像还在手心里粘稠，赵寻意后怕得冷汗淋漓，她立刻避开视线，低头狠狠擦洗双手，再捧一把水擦脸。
都结束了。赵寻意的手撑在洗手台，支住身子，保持着闭目垂头的姿势，水珠挂在眼睫上，滴滴答答下坠。
都结束了。赵寻意学不会安慰自己，那个声音来自死去的女人。她关上水龙头，视线在喷头上凝结。
不，还没结束，一切又会重新开始。
为什么。赵寻意不满同样的结局再次上演，我不是遵守你的要求了么，你说的一切我都照做，为什么还要带走她。
电子女声拒不回答，她固执提示赵寻意：“根据新世界守则，A017任务失败。”
“难道不是因为你横插一脚吗！是你提示瞿小雨带走傅律声的，你甚至有本事让傅律声乖乖就范！”
“电子母亲提示您，请遵守一切母亲的要求，保持沉默，我们将在下一次轮回里相见，请保重，A017、赵寻意。”
在她的语言里，A017甚至不能称为傅律声。
“奥丁系统即将重启任务。”
“明明你无所不能，为什么不能自己跳出来告诉所有人事情的真相！为什么非要用这么曲折的方式折磨我！”
“系统严肃提示您，保持沉默，遵守妈妈的要求。”
沉默，又是沉默。
要我在沉默中死去么？
“A017，A017……”黑暗中，呆讷的声音切开混沌。
陌生的声音切入傅律声的耳畔，她被叫A017的日子多过被叫做傅律声的日子，每个人、包括电子系统，都称她为危险的A017。
烦死了。
傅律声的睡梦被打断，押送车路过缓冲带，车身哐当颠动，头顶的吊灯晃了下，傅律声视线也由此斑驳一瞬。
头疼欲裂。
像死过一回，那种痛苦的情绪让她无处可逃，这一次比前几次的获得的情绪更为强烈，就差一点了。
她还没动，睁开的眼睛在周围转了一圈，冷光里，数不清的设备闪烁红点，像屏幕外的无数只眼睛，时时刻刻用令人窒息的目光审视她。
“A017，听到请回答，听到请……”
“活的不耐烦了是吗？指望我一拳打爆你的头，结束你无聊的生命，顺便给你追封个荣誉勋章？”
傅律声揉着乱糟糟的头发，从桌上撑起身子，她的动作僵硬，肩颈的肌肉蓬勃有力，但却因为长时间没动而僵化，像伏夜醒神的黑豹。
“好让联盟铺开广告，铺天盖地向全世界宣扬你的平平无奇的一生但波澜壮阔的死亡。”
“而这，只是因为你被危险的A017爆头。”
没人接话。只有红点不停闪烁，如同刷新飞快的弹幕，让人目不暇接。
傅律声更烦，她扯了扯别得过紧的领口，释放出一点热量，浑身刺挠似的难受得厉害。
“A017，你又在发疯么？”
“放屁！”傅律声截断电子系统有失偏颇的结论，但她现在是囚犯，得老实一点：“如果给我杯冰水，就当我在放屁。”
“还要点湿巾，散装的那种。”
“你很热吗？”电子声热切关心。系统保有人性化关怀是新世界拥抱电子伪神的重要原因，哪怕是专门为极端危险分子制定的系统，也具备人文关怀精神。
傅律声扯了扯领口，她停了下动作：她不是很热，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湿巾，只是感觉它会派上用场。
而且很快。
“A017，我们马上就要进入十三区，你搭档的资料背熟了吗？”车载系统很贴心提点她，“礼貌的叫出对方的名字，会提升好感度。有利于加强你们之间的合作。”
莉莉丝推荐的那个赵寻意么？
傅律声脑袋刺痛了下，脑海里的证件照人突然动起来，并且笑了下，她甚至在打招呼，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神经病！
你的套路老掉牙了！
为什么你可以莫名其妙钻进我的脑袋，这是什么新型高科技！
外面的世界发展成什么样了！竟然还有这种技术？
傅律声感到难以置信：还是说那个女人串通系统，早就准备好捉弄她这个危险的大人物，提前给个下马威？
但是有一说一，声音还挺温柔。
人也长得还挺……
傅律声把一切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想法归结为：太久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了。
“噢，对了，还有昨天十三区突然发生的案子，你关注了吗？她们说那是个由小说预知的杀人案……”
车载系统喋喋不休，压根没准备让傅律声发言，她顶着偏头痛，脑袋里全是那张证件照，它不停地扭曲，那个人变异似的要从照片里爬出来！
她还说话了，她叫她什么？
——傅律声。
那简直别太对她胃口！
她不会叫她“A017”，她叫她傅律声。
再叫一声吧。傅律声暗暗祈祷，但照片里的人嘴角上扬，笑容越来越明媚，眼睛也变得像一轮弯月。
很快，她的嘴唇放松，上下唇瓣分开，发出类似拟声词的声音。
她说：“嘭！”
防爆车嘭当撑开，长.枪短炮对准她的脑袋，武装服下的人露出精明警觉的眼睛，猎鹰似的盯住她。
十三区的警务处总部设立在偏僻的开发区，尽管新世界倡导环保，但周围的重工厂无法马上转型，各种烧焦的气味无死角围困这片地区，成立三年的警务大楼覆盖油渍，像一块经常洗碗的新抹布。
“滴滴滴——”洗手间在最左侧的位置，从走廊可以看到下方的路边停靠一辆正在鸣笛的防爆车。
广播紧接鸣笛声响起：“警报，警报，编号A017傅律声，危险人物，即将开展交接任务，请十三区警务注意防范。”
广播声在头顶循环，女警员和赵寻意站在三楼的走廊，一同向下看过去。
她好像装了定位系统似的，站上地面的第一件事就是抬头，精准对视楼上的人。
电子手铐崩开不可思议的弧度，她对着赵寻意挥手，嘴唇蠕动了几下。
你好啊，赵寻意。
女警员有些不知所措望着赵寻意，她面无表情，也无回应，冷眼瞧着底下的人。傅律声心情很不错，放下手也不忘记继续冲她笑。
枪抵着她的脑袋，强迫她规矩点，向警务大楼走进去。
“赵姐，”女警员的声音有点担忧，出于同理心提醒赵寻意，“A017是个十分危险的人物，往期的资料显示她是个控制力很强的人，押运她的人换了好几批，你要多小心些。”
赵寻意闻声，视线从傅律声消失的地方转向她，露出得体的笑容，声音温柔地回答：“谢谢，你也要多注意。”
“我们去见一见她吧。”赵寻意打断她，提议去与她的合作对象见一面。
地面传来微微震感，赵寻意知道电子大门受到感应正在打开。
“亲爱的——”电子女声冰冷地响起来，录入资料后，她的声音瞬间充满害怕的人味：“哦不，是危险的A017你好，欢迎光临十三区，我们的监.禁所早就为你准备好了，祝您入住愉快！”
“你是第一个有幸体验的，”电子女声突然带了点愉悦得小亢奋，十分高兴地介绍起来：“顺便说一句，我们为你的监禁所做了超级加固加厚处理，还有全天不间断监控以及电子脚镣定位套餐，你肯定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哒！”
“谢谢。”A017冷漠地回应。
电子大门滋地划开，震得天花板掉下来不少碎屑。
一群人拿枪围在傅律声身边，将她围在中间地推上电梯，电梯在5楼停下，门一打开，恰好是刚从对面电梯里走出来的赵寻意。
武装人员并不认识她，直接推着傅律声转向审讯室，两个人的视线相撞，又在傅律声远去时错开。
隔着人群，傅律声又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赵寻意，她还在目送自己：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好像在说话，内容则类似控诉，搞得像她辜负过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似的。
傅律声被推进审讯室，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新世界守则”的执行要员张培漆，她是个短发女人，年过四十，看上去平平无奇。
赵寻意来得不快，她去走廊尽头的自助贩卖机买了罐冰可乐，那样的冰冷才能消退她脸上的燥热。
赵寻意侧脸贴着铁罐，缓慢走进审讯室外间，那儿只有刚才的那个女警员季鸣蝉。
这会儿张培漆已经交代完，刚走出审讯室，推门瞬间的罅隙中，A017的视线便像毒蛇缠上来，顷刻，又被隔断。
“你还好吗？”显然，张培漆突如其来的关心，说明季鸣蝉提前交代过她的状态不太在线的事情。
“没什么问题。”赵寻意勾唇说话，示意她还行，顺便提议：“我能进去和她说说话吗？”
“……”张培漆愣了下，考虑到她们将会成为搭档，还是点了头：“自己小心一点。”
赵寻意转向审讯室的门，越是靠近那扇门心中就被压得越沉，赵寻意竟然有点彷徨不安起来。
但下意识的推门动作却不给她再多的思考时间。
灯光下，那双像躲在阴暗潮湿处触手般眼神又缠上来。
见到来者，原本手肘撑在桌上而弓背的女人，立刻舒展姿态，双手崩开电子手铐，放在椅子的两侧，背部贴靠椅背对她笑了下：“我还以为今天我们会见不到呢。”
她的表现，是典型的“打开”状态，打开是一种向对方表达心安、不设防、喜欢的方式，也表明她做好随时迎接对方的准备。
傅律声用目光欢迎赵寻意坐在她的对面。赵寻意的眼神游离，又时不时与她对视上。
“你好，我叫赵寻意。”
“我知道，”傅律声回应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看过你的资料，很乖。”
相比赵寻意的不知所措和尴尬，傅律声则目标鲜明，眼神一刻不离开她。
沉默持续好一会儿，空气几乎凝滞。傅律声仍旧游刃有余地率先破冰：“总要说点什么吧，你来见我，肯定想和我聊点什么，比如对我们的合作方式的展望、或者多问一点关于我的生活习惯，再不然也可以了解一下我的生理期啊？”
赵寻意抬眼和她对视了下：她坦率地像白纸，就如同刚才，她可以肆无忌惮在人群中冲她打招呼，即便那时她们应该处于“陌生”状态。
当然，现在也还是陌生。
“我们——”赵寻意不太自在，眼睛不再对视傅律声，侧过头，那双不见天日而透白的手插在侧脑的发丝中，长长停顿后续上后半句：“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傅律声听出的她的尾音发抖，赵寻意低头的动作掩饰了什么。
那说完一句话会脸红、手足无措掩饰的小动作像极刚出生的小羊羔。
电流在全身滋哇乱窜，它在警告赵寻意禁止像实验品释放多余的感情，但赵寻意丝毫不放在心上：这种程度的刺激于她来说只算挠痒，她早就习惯了。
赵寻意莫名其妙地试探性询问，令张培漆和审讯室外的警员们面面相觑：有点儿不太理解她的用意。
桌对面的傅律声挑眉，露出大惊小怪的神色，身子却在前倾，又是一个标准的感兴趣行为：“真奇怪，难道你一直用这么老套的方式和人搭讪么？”
傅律声轻笑了下，赵寻意没好意思看她。但傅律声不介意，她相当愉快的给赵寻意台阶下：“但是我吃这套，顾问老师，我很喜欢你的搭讪方式。”
“特别喜欢。”停顿之后再单拎出来说，以便强调真诚。
赵寻意抬起眼皮，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傅律声：傅律声眼底是浑浊不可见的真实，说明她看到赵寻意时并没有一丝熟悉，但傅律声还是接了话茬，这一点上，她的社会属性远超赵寻意。
“你会照顾好我吗？”傅律声得了空子，一个劲儿诉苦，“监.狱的生活可让我过得不太舒服，我不喜欢被一天25小时监视，你懂得，感觉我像什么小宠物，好像隔空给谁表演似的。”
“哦，更重要的是，我会错失和你面对面交流的机会。你知道吗，你特别有意思，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第一眼我就这么觉得。”
傅律声想一出是一出，说话毫无逻辑，一抓到赵寻意的话头，就没完没了地输出。
“你会照顾人么？”傅律声说话时靠回椅背的身子侧偏向赵寻意，她说个不停：“听说你是系统养大的孩子，你不像改造人，它们是怎么养你的？吃饭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多出一只手给你喂东西？”
“你通常会叫系统什么？妈妈或者维纳斯，你们是怎么相处的？它们会向你形容你小时候的模样吗？不过它们匮乏语言库是不是只能跳出可爱之类的词汇……”
“你有的是时间了解——”张培漆打断喋喋不休的傅律声，“但不是现在，‘新世界守则’不是让你来问些无关痛痒的东西。”
傅律声的闻声转向玻璃挡板外的人，那是单向玻璃，但直视傅律声时，张培漆心里却在发毛，仿佛她真的能看穿玻璃，灼烧心脏。
“你的话很多——”赵寻意主动开口打破尴尬的局面，“不过，我们会有时间彼此熟悉了解的。”
傅律声的视线转移到赵寻意的身上，她的双手搭在膝盖上，灼眼的白炽灯下她低着头的模样，乖得像个孩子，怪不得系统会喜欢她做女儿。
傅律声也喜欢。
“你太温柔了，这样是吓不住坏人的。”傅律声的神经质又开始发作，仿佛烈性难驯的马，怎么都控制不住。
“你能唬住他们就够了。”
傅律声长长哦声，身子重新靠回椅背。
“……那你会照顾好我吗？像照顾你自己一样照顾我。”傅律声的声音抖了下，像卡崩的磁带，赵寻意看了眼她，尽全力理解她的意思。
“会，如果你需要的话。”
果然是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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